“无论如何,你应该是一个大自然的歌者。它孕育了你,使你会歌唱会描叙,你等于是它的一个器官,是感受到大自然的无穷魅力和神秘的一支竹笛、一把有生命的琴。我想,作为一个热爱艺术的人,无论具有怎样的倾向和色彩,他的趣味又如何,都应该深深地热爱自然,感受自然,敏悟而多情——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才可能是一个为艺术而献身的人。事实上
我们看到的很多从事艺术工作的人,并不具有这样的素质。他们对于世俗的得失出奇地敏锐,而对于自然、对于土地的变化却十分麻木……”这是来自张炜的《失去的朋友(1982-1986)(精)》的节选部分。
《失去的朋友(1982-1986)(精)》是张炜三十多年里写下的散文和随笔,几乎是虚构作品之外的全部存留文字。更早的丢失了,上世纪八十年代至今的部分文字也找不到了。因为生活匆忙而沉重,人渐渐都像迎风奔驰的老马,背上的一些驮载难免要在路上飞扬四散,再也无从寻觅。
《失去的朋友(1982-1986)(精)》里许多篇目写在青春时段,那时的稚嫩和面红耳赤的冲动,今天看非但不尽是羞愧,而且还引起作者多多少少的钦羡。单纯直撞的勇气与昨日紧紧相连,如今这一切却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潜在了心底,只更多在夤时、在倾听扑扑海浪和漫漫市声的无眠之夜,才缓缓地升腾起丝丝绺绺。
你的树
无论如何,你应该是一个大自然的歌者。它孕育了你,使你会歌唱会描叙,你等于是它的一个器官,是感受到大自然的无穷魅力和神秘的一支竹笛、一把有生命的琴。我想,作为一个热爱艺术的人,无论具有怎样的倾向和色彩,他的趣味又如何,都应该深深地热爱自然,感受自然,敏悟而多情——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才可能是一个为艺术而献身的人。事实上我们看到的很多从事艺术工作的人,并不具有这样的素质。他们对于世俗的得失出奇地敏锐,而对于自然、对于土地的变化却十分麻木。这就是我们的艺术衰落、让人失望的一个原因。当我如此审视的时候,常常觉得自己身上多了一点什么,又少了一点什么。如若不然,那就是另一些人太不合时宜、太脆弱和太牵挂了,对生活反而理解得太少——这种疑惑和矛盾促使我更深地孤单和寂寞,使我不愿意思考远离我的性情的事情,也不去琢磨其中的道理。我只是认为,一个伤感的诗人不好,但我们尚可以取他的敏感。他的温和的关怀的意思,是不会错的。只可惜我们太生硬地拒绝关于诗的那一切了。这种拒绝使我们变得越来越麻木。
一个真正热爱艺术的人才会勤劳。他是一个劳动者,让他干什么,干吐都可以凭力气、凭汗水吃饭。反过来,如果是一个虚假的诗人,那么他就真的离不开他的“诗”了,离开这个,他就要贫困潦倒。原来他只是寄生在艺术这棵树上的人。他拥有自己的树,但那是用以寄生的。
而真正的艺术家本身就是那样的一棵树。他的生命就是那样的一棵树。他拥有自己的树,他与树早已把命脉系在了一起。
不论一个作家的笔在外部形态上怎样脱离TJc自然,不论他怎样热衷于写闹市写拥挤的街巷和刻板的机关,我们也还是能感到他对田野上那一排高大的杨树、对渠畔上那一溜整齐的灌木的眷恋。他的这种情感无法掩藏,也无法替代。他的文笔处处透着那样的气味和色泽,大自然的荫绿遮住了他的稿纸。他总是陷入了这样的一一种情绪里,而且不能自拔。我们敢肯定他是一个描绘大自然的能手,他可以有漂亮的景物描写——他现在没有写,那是因为暂时还没有机会。他一旦获得了这种机会,就会使我们大开眼界,并且跟上他一块儿陶醉。他的无微不至的关怀,他的特殊的周到,差不多接近于一种女性的纤细和体贴。不错,艺术家有时对这个世界表现出的那股温存和留恋,的确也像女性。比如他们一旦用笔去描绘绿色的原野,那支笔就像刺绣的针,而写出来的文字也真的像刺绣了。
翻一翻同一位艺术家的其他作品,我们或许会发现,当他的笔真的以大自然为直接描写对象的时候,作者也就融化在其中、沉浸在其中了。他与大地一起呼吸,脉搏一起跳动。他笔下的一棵树、一株草,甚至是一粒沙子,都有了滚烫的生命。他满怀深情同时又是小心翼翼地对待它们,与之平等对话。绿色,生命的颜色,这时总是涂满了纸页。生机盎然的原野,奔腾跳跃的河流,一切都带着他的笑容和体温。这一切是那么熟悉,它引起我们无数的关于大自然的畅想,令我们回忆生活,回忆自己的童年。那时候我们与大自然的关系密切多了,那时的沙地、草木,总是我们紧密相依的朋友。我们与它们朝夕相处。
那为什么一个艺术家就能够一直与他的自然伙伴结伴而行呢?为什么对大自然那么忠贞不渝?他没有匆忙的步履,没有恼人的琐事缠身吗?他为什么忘不掉那一份稚嫩一份单纯、忘不掉透着晶莹的友谊和那份独特的情感?他大概具有一颗特别的心灵。
所以,他是艺术家。
他懂得钟情和怀念——那么生活中的人谁又不懂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友谊和情感世界,但艺术家的那一份却极为深重,远非常人所及。一个人降生下来之后,他首先认识的是自然社会和人类社会中各种各样的生命。他差不多认为这…切生命都是平等的。这是他的最初印象。后来,只有一小部分人在无形中一直被这个印象左右,并且不能解脱。一种特别温柔的东西浸染了他,使他永远留恋着什么。他记住了赤脚奔跑在原野上的感受,差不多等于记住了在母亲怀抱中的感受。那时他认为是极度安全的、自由自在的。
这就决定了他的温和与明了事理。他在生活中不会那么生硬和冰冷。在理解事物方面,由于他更多地从被理解的对象身上出发去考虑问题,所以就能够寻觅和洞彻更曲折的道理,能够进一步地体贴和安慰外物。这样,他首先是把握事物,其次才是描叙事物。他比任何人都更能消化和感悟,容易抓住客观世界的律动和品性,所以他往往能从别人意想不到的角度和方面去做出阐释。这样,也就有了思想和境界,有了情趣也有了诗。
我们发现作家大致有两种。一种是柔和宽厚的,对大自然满怀深情;而另一种正好是冷漠的,对大自然无动于衷。前一种才是我们要讨论的人——他们是理想的人。而后一种,文学和艺术对于他们只有职业上的意……
P29-31
这是我三十多年里写下的散文和随笔,几乎是虚构作品之外的全部存留文字。更早的丢失了,上世纪八十年代至今的部分文字也找不到了。因为生活匆忙而沉重,人渐渐都像迎风奔驰的老马,背上的一些驮载难免要在路上飞扬四散,再也无从寻觅。
从头看这大大小小的篇章,让我时而激越时而黯然,难以平静。这分明是树的年轮,是旅痕和足迹,也是由远及近的心音。比起用力编织的那些故事作品,这些文字好像更切近现实生存也更有灼疼感。
许多篇目写在青春时段,那时的稚嫩和面红耳赤的冲动,今天看非但不尽是羞愧,而且还引起我多多少少的钦羡。单纯直撞的勇气与昨日紧紧相连,如今这一切却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潜在了心底,只更多在夤时、在倾听扑扑海浪和漫漫市声的无眠之夜,才缓缓地升腾起丝丝绺绺。是的,我仍然为当年人和文学的承诺而激动不已。
我的出生地在半岛地区,即那个东部海角。那里曾经有无边的丛林,有大片的松树,离河的入海口不远,又在重要的古港之侧,于是被命名为万松浦。一个人由此地起步远行,就近的比喻是一条船从这里启航,缓缓驶入了风雨之中。如果留有一部长长的出航志,那么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都必定连接着万松浦、开始于万松浦。
人是一条船,并且始终是独自一人的水手兼船长。这部出航记录未免颜色斑驳,腥咸汗洇,但唯其如此,也才称得上一本真实的书。
记得有一次回到故地,一个辛苦劳作的下午,我疲惫不堪地走入了万松浦的丛林。当时正是温煦的春天,飞蝶和小虫在洁白的沙土上舞动蹿跑,四野泛绿,鼻孔里全是青生气息。这时我的目光被什么吸引住——那是正在冒出沙土的一蓬蓬树棵嫩芽,它们呈深紫色向上茂长,四周是迎向春阳的新草与灌木……我一动不动地站定。大野熏蒸之气将我团团笼罩,恍惚问又一次返回了童年。置身此地此情,好像全部人生又在从头开始,兴奋与感激溢满全身。我仿佛接受了冥冥中的昭示,在心里说:你永远也不要离开这里,不要偏移和忘却——这就是那一刻的领悟、感知和记忆。
那是难忘的瞬间感受。也就是类似那个春天下午的一种莫名之力、一种悟想,时不时地在心底泛起,提醒我,并用以抵御生命的苍老、阴郁和颓丧。多少年来,万松浦一直伴我吟哦,伴我长旅——它的意义,它与我、与我一生劳作的关系,若以传统诗歌中的比兴手法而论,那么更多的是“兴”,而不是“比”。它总是明亮着和激励着我的整个劳动。
这些文字是系列的短章编年,更是一部丝绺相连的心书,一部长长的书。它们出生或早或晚,都一概源发于万松浦的根柢之上。
2012年3月9日
太多的不安和喜悦
会议开到这会儿,就到了被讨论者致辞答谢的时候了。不过我想,自己按程序说一番感谢的话,还不足以表达我此刻的心情。大家到了年底,各自有多少事情要做,用胶东的一个说法,即各位都是“一等一的大忙人”,来参加会议实在太不容易了。最好的感谢,还是说说心里话吧。
我从很早就开始写作,挚爱文学,不可救药和没有来由地爱着,爱得很深。以前我也说受过哪些影响走上了文学之路等,但知道那是找个他人可以理解的话头而已,实际上更多的是没有来由地爱着。从1975年就开始发表作品,到现在已经写了快四十年,累计发表字数到了一千三百多万字,还不算练笔的几百万字。
仍然由于特别爱文学,对与之关连一起的事物就要求格外高、格外严,有放不下的牵挂。我自己缺点和弱点很多,却对人性、社会、人与人的关系、自然环境、道德状况,要求很高,甚至还有点苛刻。对黑暗的东西不能容忍。我在许多时候是忧虑和不满的,有时竟然非常愤怒。情绪激烈时,表达上常常是冲动的。同时也深深地热爱着一些事物,对自然,对友谊,对各种美,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柔情。因为童年的艰辛,我特别不会忘记并且一直感激着来自他人的善意和帮助。
最近因为要编辑虚构作品之外的文字,这才仔细统计了一下,发现竟然积下了四百多万字的散文及其他言说类文字。这个字数太大了一些,让我觉得十分突兀甚至不安。发现自己说得太多,这并不好。从一般规律上看,一个从事虚构的作家,最聪明的做法是少说一点,因为说得多了,一方面会莫名地得罪人,另一方面自己作品可诠释的余地就越来越少了,整个作家也就变“小”了。形象总是大的、多解的,作家自己说多了,就会局限解释的空间。
那会儿一度想改变这个状况,就是以后尽可能地少写散文。可是心里又有太多的不安、喜悦和愤怒,只想看到什么赶紧提醒一下。我知道这样做不是为了一己私利,而是责任感的驱使。当然还要想到生活和写作的意义,并且知道自己作为一个写作者,并不仅仅是为了写虚构作品。结果后来还是决定让一切自然而然地下去吧,尽自己之力,能做多少做多少,真实地一路走去。面对这个危险的世界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不必因为服从什么文学策略而硬性地改变自己。
说到运用文学策略,一个作家还是小作了。一个人写了那么多,苦心经营如此,又大多来自艰辛的底层,怎样对待社会、读者,怎样对待评论家、汉学家,怎样对待外国人,心里都该是十分明白和熟练的。做好这一切并无更大的难度,起码比用心写好几部长篇容易得多。这一类聪明和机智,差不多人人都不缺乏。但这样做就要迁就许多,违心许多,天长日久必会造成内伤,说到底这与从小对文学的深爱是相抵触的。
人的文学志向是不同的。如果努力用写作来换取一些世俗利益,比如赚钱、获取地位、获得更多赞誉和奖项,都是可以理解的,也不是什么坏事。但比较起来,还有另一些目标放在那里。如果是一个基督教作家,要他来回答为什么写作,他可能回答是‘‘为了荣耀上帝”。我们大多没有这样的信仰,但我们却会明白这回答中包含了怎样的深意,是很高的志向和境界,是很了不起的要求。
那么我是怎样的?总结一下,知道随着年龄的增长,名利心在一点点淡去。回忆刻苦写作的这些年,许多时候只是受没有来由的一种深爱的力量支配着,写个不停。做文字工作的都知道,将一一篇几百字的东西在纸上落实好,让其充分表达自己的意思,尚且还要费不少的工夫——如果这样较真地写上千万字,不能不说是一种辛苦。可是这种辛苦也有更多的欣悦在。人在生活中,如果不是一个傻子,只要活到了四十多岁,就一定会深刻地感受到绝望。所以也就是这种没有间断的写作,这种劳动,安慰了我激励了我,让心灵维持在较好的状态,能够向上提升而不是往下沉沦。就因为不停地思索和阅读,让我知道了人世间还有这样一些不同的人生、不同的情怀。我必须说,写作无论如何令自己不满意,还是让我变得比过去善良了,比过去好了。文学既然对我有了这样的意义,就该感激文学,它是多么重要。
除了文学使自己成长、帮助了自己,还觉得留下的这些文字虽然谬误不少,但其中的多数还是有助于这个世界的,就是说它们有助于这个世界道德的提高、人的素质的提高。它这方面的作用哪怕只有一点点,但因为是良性的,所以也还是有点意义的。
从如上来看,从主观和客观两个方面看,文学之于我既是这样,也算很好地走向了、实践了一种志向。可见这并不需要文学策略,而只需依照从一开始就发生的爱的初衷走下去就行,是很自然的一个过程。我的成绩微不足道,但这个过程,对我的意义不可谓不大。
爱文学是很重要的,一个“爱”字可以解决很多棘手的问题。现在看来,文学人士偶尔出现的一些不好的念头,比如机会主义倾向、虚荣心,都是不爱造成的。现在一些刊物的问题、写作的问题、出版的问题、评论的问题,常常出现一些让人大不如意的状况,也大都是不爱造成的。如果真正爱、深深地爱,也许整个情形就会好得多。
随着写作历史的延长,年龄的增长,会变得比过去宽容。我渐渐知道不宽容的主因,就是太以自己为中心了,不愿离开自己的经验去理解他人外物。其实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或许比人和动物的差异还要大,只是让差不多的眉眼衣着和语言方式给掩盖了罢了。人太多了,人群当中真的会有各种不同,甚至充满奇迹。要理解一个人,就得知道他的出身、绝然不同的经历,包括一些生活细节,甚至是神秘血缘等。我愿意努力去体会别人的行为,找到自己的方向。宽容的结果当然不是变得更圆滑、更没有原则,而是变得更加逼近真实,更加有立场。
我越来越怀疑“线性时间”,不再简单地相信人类社会能像生物界那样进化,如达尔文主义。人性决定的社会绝没有那样简单和机械,而是十分复杂。如果不能打破“进化”的观念,无论对生活和人性的批判或赞誉,都可能不中要害,肤浅简略。可是我们的文学表达,就常常自觉不自觉地陷入这种进化论的思维。
能够始终保持对文学热爱的初衷是很重要的。这样才会朴素,才会找到真实。一个人相信永恒的真理,相信这种寻找的意义,就是信仰。这个过程是缓慢和持续的、不能间断的,这看上去就必然有些笨拙。我以前引用过他人的一句比喻:“大动物都有一副平静的外表。”这样说,丝毫也不敢隐喻自己是一个“大动物”,而只是表明了对大动物的力量、自信和专注的喜爱。是的,只有黄鼬一类小动物才那么机灵跳跃,窥视多变。在这方面,大动物是做不来的。
已经写了近40年,27岁左右动手写《古船》,后来被要求反复改动,出版时已是两年以后了。30左右岁还写了《九月寓言》,以及大批中短篇小说和散文。现在共写了19部长篇、几十部中篇和一百多部短篇。可是今天却不见得比当年写得更好——写作就是这样,一边前进一边后退,获得就是丢失。对一个创作者来说,并不一定是越写越好。但仅就工艺和技术层面来说,或许应该有起码的清醒。记得画家毕加索说过,他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达到了拉斐尔的能力,绘画技艺十分成熟,可惜后来一辈子努力做的,就是怎样才能画得像小孩子一样。
这样说,当然也不会被误解成狂傲到自比毕加索的地步,这儿不过是说赞同这样的看法,即艺术技法和工艺层面的东西从来都不是最难的,在艺术这里,一直有比技艺重要得多的东西,是它决定一个人将来能走多远。
《你在高原》写了22年,有四五百万字——它最初长达五百多万字,应出版要求缩为今天的长度。但长度并不说明更多,好才是目的。不过它毕竟呈现了相对长的一段生命河流。时间给予的一些认识,难以靠其他方法比如能力之类弥补。出版后有人担心它太长无法阅读,只是朴素的担心,总归不是文学争论。说到阅读和理解,以前的八部长篇不太长,都是在心里煎煮多年、用钢笔一个字一个字刻在稿纸_上的,有点像刻钢版的感觉。那些长篇让我倾尽心力。可是阅读它们的时候,难道会更容易吗?事实并非如此。那些作品对我的重要性来说,像《古船》《九月寓言》《外省书》《丑行或浪漫》《剌猬歌》等,仅就个人所能达到的完美度和深速度而言,丝毫不比《你在高原》差。所以文学作品对读者和作者全都一样,它从来不是一个长度问题,而是一个心灵问题。
今后会一直缓慢而有耐心地写下去。无论如何,这样写到最后,或许会拥有自己的一个文学世界。也只有这样,朋友们才会高兴。
(2011年12月10日,标题为整理时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