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这个问题一直困惑着我,也诱惑着我。
填表,还有“祖籍”一项,几乎形同虚设。出国,没有这一项,出生地和居住地,才绝对不可少。
现代人,祖籍的概念越来越淡,人家才不管你祖宗八辈儿打哪儿来。
祖籍对我们还有意义吗?
我只能说,对我还有。
我在表上一次次填写:山西武乡县北良侯村(当地多简称“北良”)。这对我,并不是可有可无。
当然,这个地点只是我爸爸家。讲籍贯,都是这么讲。
皇上这么讲,百姓这么讲,已经成了习惯。如今讲男女平等,这样讲可不太公平。妈妈养育了我,我还有一半血液是来自妈妈。其实,我妈妈家也在武乡,离北良八里路,叫石人底村,很近。它们是“原配的一对”。
我知道,这两个村子,后面的故事一大堆,可惜老人都不在了。
武乡,现在属长治地区,古代叫上党,我有一颗印:“上党老西”,上海孙慰祖先生为我刻的。这个绰号,我不嫌寒碜。
“老西”怎么啦,那不叫抠,那叫节俭。大手大脚并不是中华美德,不但不一定是中华富人的美德(中外富人都靠抠门起家),也绝对不是中华穷人的美德。
上党的意思,据说是上与天齐,那地儿高呀。
太行山,山水雄奇。北大历史地理中心的唐晓峰教授,在美国九年,走遍美国的大好河山。“看了太行山的大峡谷,美国的大峡谷还用看吗?”他跟我说。
晋东南,连着河北、河南:东出滏口陉,从河北磁县往北走,是邯郸,往东走,是邺城,往南走,是安阳殷墟。
东出白陉,是商都朝歌。
南出轵关陉,可以直通洛阳。
太行山,有山就有水,有水就有路,有路就有城。
它的两侧,自古就有来往。
三晋中的韩国曾在此设郡,后来被赵国占领。
这里是兵家必争之地。
古人说:今赵,万乘之强国也,前漳、滏,右常山,左河问,北有代,带甲百万,尝抑强齐四十余年,而秦不能得所欲。由是观之,赵之于天下也不轻。(《战国策·赵策三》)它把赵国的地理环境说得很清楚。这个国家,背北面南,漳水(清漳河和浊漳河)、滏水(滏阳河)在其前,代地、中山在其后,河间(河北献县)在其左,恒山(河北曲阳的恒山)在其右。
赵是以邯郸为中心,晋东南为依托。太行山像一道脊梁,构成其战略屏障。
战国末年,秦灭六国的四大战役,最最惨烈,莫过于长平之战。长平之战就发生在高平的羊头山下。赵国,5万人血染沙场,40万人被活埋(《史记。白起王翦列传》)。山西的考古工作者做过试掘,可怜白骨无人收。
战场考古是新课题。
五岁那年,爸爸妈妈带我和我二姐回山西奔丧,送我爷爷走。那是我第一次回山西,也是我第一次坐火车。车窗外,群山呼啸,大地回旋,咯噔噔、咯噔噔,呼啦啦往后退。我简直目瞪口呆。那些山在我的梦里,全是五颜六色。
“果子面包鸡蛋糕,香蕉苹果大鸭梨。”有个列车员穿过来走过去,手里提溜着一嘟噜一嘟噜吃喝玩意儿,大声吆喝。有人在征集签名,为“保卫世界和平”。我们这些小孩也签了名。当时“抗美援朝”还没结束,毕加索的和平鸽到处都是。
太原,路边的橱窗里,有个木头人让我兴奋不已,那是家喻户晓的蒋介石。他脑门贴着膏药,手上缠着绷带,脚下踩着台湾,好像玩滑板。这种形象,报纸常见,一般比较小,那是华君武的作品。我经常照着报纸画这个小人儿,觉得特别好玩,如今碰上,不但个儿大,而且立体,我流连不忍去。
我们住交际处,那种样子的建筑,20世纪50年代很流行,北京也有。
出了太原,没电灯。坐大车走,越走越黑。
爷爷下葬那天,人很多,纸人纸马,花花绿绿,还有面做的水果,很好看。小赖哥(我三叔家的孩子)是跟爷爷长大的,哭成个泪人。他扛着棵柳树棍棍在前面走,大人让我和我二姐跟上走。他哭我们笑。他越哭,我们越笑。我们在街上跑,有只大狗汪汪叫。老乡说,孩子,可不敢乱跑,越跑狗越咬。
那时,我对老家,印象并不好。地是黄的,天是黑的,破衣烂衫灰头土脸的农民,还有他们的房子,全是这类颜色。
除了这些,还有什么?
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里面有个殿文,来自蘑菇屯。
他演得真好。石光荣两口子为蘑菇屯吵架,我们家也是。
老家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
有人说,革命是个怪物,总是反噬其身。
“文革”,我们家是黑帮,头一天就是。我,我二姐,我妹妹,都上了内蒙。爸爸很绝望,说你回家看看,咱那个院还能不能住。不行了,咱们都回老家吧。
于是,我们三个都回了老家。
老宅,东西向,前后两个院,前院塌了。后院,只剩西楼和北房,楼房右边的窑洞和南房也塌了,门楼上的匾还在,四个大字:名高千古。
高沐鸿伯伯,狂飙社(左翼文学团体,当时中国第二大的文学团体)健将,我爸爸的老朋友,五七年被打成右派,“文革”在劫难逃,被遣送回乡。
王玉堂叔叔,山西著名作家,我爸爸的老朋友,属于“61人叛徒集团”,“文革”,他也跑不了,同样回老家。
大家都回了老家。
我到故城镇,经常碰到王叔叔。他听我说话,样子特逗,老说,“是吗”、“是吗”,眉毛一扬,眼睛一瞪,好像很吃惊。
我在老家整整住了五年,乡亲们待我太好。他们干净,比我想象得干净。他们聪明,比我想象得聪明。他们没有势力,因此没有势力眼。他们是受苦人,因此最同情受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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