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各类风花雪月的故事纸片乱飞的时刻,我自知书写太过纯粹、自私的文字,并不是明智之举,亦有很多朋友劝我,放下一些身段,好好利用自己尚算动人的文字,写一些更生活、更俗套的故事,我便能红。我在真心谢过朋友的好意之后,直白地拒绝了。原本书写便是一件很自私的事,究竟是为读书者而写还是为写作者而书,不得而知。然,在我看来,能书写自己所喜欢的,又得以拿出来与人分享,便是一种幸福。现在,我常常会自嘲:瞧瞧我自己,仅凭借着那点可怜可悲的情事,便嚣张地虚构出一个个女子,并让她们与这世界,势不两立。其实这一切,也只不过是自己的影子和逃离的样子罢了。
我曾说过,我的每一本书,都是送给一位女子的礼物。原本这一次,亦如是。可由于那夜偶然的交谈,改变了我的决定。那个冬夜,我问他:我想写一部关于西藏的小说,故事是这样的……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个故事发生地,我想要的这个地方如何如何……他在听完了我所讲述的故事梗概后,几乎脱口而出告诉我一个地方:桑喀古托。他说那里少有人去,简直就是为了我的故事而存在的。又或者那个有故事的寺庙九百年来风雨中的驻守,要等的,就是我这般要借用它来讲一个故事的人。
于是我打开文档,修改文字,把原本要送给女子的故事,删得面目全非后又重新落笔。我要将这样一本书,送给他——一个为我的故事提供了发生地的男子。但我想这次我会格外小心,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尝试在我的书中对异性表达纯洁而干净的赞美。坦白说,这个决定,对于我这种非常吝啬表达的人来讲,是艰难的,也是真诚的。
他是生长在湖北的南方男子,现居北京。一年里,他会用掉很多时间游荡在西藏,而后再回来。表面上,他害羞温柔,体贴善良,但内心却极强大,又时而敏感脆弱,就算奏一曲秦风淮水渡沉浮,也无法吹醒他的心思。那坠入桑梓的沉静目光,随月栖日升衍生出轮廓,磅礴了一整个曾经。很多时候,他柔和安静得让人几乎忘记了他的存在,但无论这婆娑世间怎样肆意挥洒,颌首回望,他总能不动声色地穿透流年。但他又不喜欢情感里的负担,也没办法对每个人都付出善良,只努力地以最真实的姿态站在少而珍贵的朋友身边。我常调侃他是典型的双子座个性:双卡双待,绝对纠结分裂。每当这时,他便露出洁白的牙齿,用明亮的眼睛盯着我,不发一言,只是笑。
念及他,总是让我自卑又惭愧。他是日久弥新的画,挂在斑驳的时光墙瓦上。他不矫揉造作,也不故作孤傲。或许他的眼神生来就是为了注视,那眼睛里散发出的光芒似乎在说:活得高昂热烈些吧,去行你的自在天,就像你体内的兽即将破封一样。他是那个愿以双脚丈量西藏土地的人,即便他的脚一度因受伤而疼痛得无法行走,却还是拽不住心里夹杂着绞痛的迢迢夙愿。只可惜,浪子如他。他与人的交往,亦好似流浪。来有影,去无踪。我甚至不知在何年月里,与他失了联系。记起我与他相识的初期,曾多次对他恶言相向,从不肯听他讲他这么多年用双脚走过巴丹吉林沙漠、喜马拉雅山南北两面的中国川西、滇西北、新疆、西藏、尼泊尔、印度所留下的故事。而最终我不得不承认,我的恶劣态度只是因为嫉妒。对于我过往的旅行,我曾如此自负,我沾沾自喜于一个柔弱女子背着包走过那么多地方,留下那么多脚印,得到了那么多人的羡慕与赞美。我沉浸在很多人说“我要像你这样活”的鬼话里。可在他面前,当我发现自己拼了命坚持了那么许多年的旅行几乎不值一提的时候,由此构建起来的强大虚荣心在瞬间便土崩瓦解了。那真是一个让人无法招架的过程。一个白天,又一个黑夜,初始,遁隐,永终。
慢慢地,他让我知道,隐忍,是以最平和的力量,渴望改变的发生。成年人有时候太喜欢用“身不由己”这个词来成全自己的退路。你的身不由己,我的无能为力。在自诩为高尚、谦和的路上,把对方的尊严踩在脚下做垫脚石。我常自责,在以尊重为名的天平上,他究竟要注入多少宽容,才能对等我的自私。
想来,他竟是一位能颠覆我的朋友。本以为他只是一个偶然的存在,只能记录在生命的某一张页码里。却不料,遇见他,就注定改写了所有章节。过去,我向往流浪,以为到一个地方漂泊,便是旅行的意义。后来才明白,原来流浪不是身体没有目的的行走,而是心里没有一个让我停留下来的人。所以,我决定一直等,等着那人的到来。生命中那个对的人,总是喜欢迟到,要么姗姗来迟,要么迟迟不到。于是,我将自己从回忆的身体里剥离出来,在冬夜渐长的日子,屈膝坐下。
这一本书,写在《世界很好,我们很糟》之后,我期盼他的名,连同他的独特一起,跳脱在纸上。他温和、安静又疯狂得像个孩子,我心疼他,打趣他,无法忘却他。他神秘冷静又忠于自己,令我向往,令我欢喜,令我沮丧。我们常会泡上一壶红茶,看着那暖暖的气息蒸腾而上,飘飘散散抚摸我们的脸颊,填充丈许距离间。我与他,一次次举杯,却都无法劝说自己饮下那赤红色的茶。后来我们开始交谈。谈我们敬畏的佛教,因尘铸身,又以身灭尘,虽空灵降于世,但日后却必无延续;谈时间与我设下圈套,尚未交出自己,却已泥足深陷。折身而返,必不相送,人未走远,茶先淡凉,不知幸也不幸;谈镌刻在身体发肤之上的名,纸上的墨汁晕染渐浸肌肤,与血液贯通,在体内循环往复,茁壮又饱满。这样的谈话往往可以把时间拖得冗长,声音微小又绵延。而内容更是越说越离谱,以致收尾之时,早己不记得究竟说过些什么。于是,写一本书,给我曾经结识却最终失去联系的男子,用来纪念过去凛冽的年岁里,我们彼此相伴的生活。P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