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能不能让灯光再暗一些?能不能让被子再松软一些?能不能让屋外的吵闹声再轻一些?天已经很晚了,可人们还在禾场上寻欢作乐,在火把的照耀下,人们甚至把饭桌搬到了在黑暗中依然呈现出金黄色的麦秸堆上,他们都已经烂醉如泥了,癫狂之中,他们毫无知觉地将在地下沉睡了上百年的美酒都泼洒在了麦秸与麦秸之间。躺在床上,我头疼欲裂,全身上下所有的骨节都好像置身于冰冷的潮水之中,可我仍然强忍着没有大呼小叫地喊出声来,谁让我是个女人呢?更何况,我还是一个没出嫁的女人。我深知,在我们的这个朝代,各种条件都还不允许一个女人高声说话,即使是与丈夫做爱时发出的呻吟,同样也以不能穿透房间抵达别人的耳朵作为欢乐的原则,尽管没有像几百年后的妇女们那样饱尝裹脚的痛楚,但是说实话,日子也丝毫不比她们好过多少。
直到连草丛中的蟋蟀都已停止啼叫,屋外的那场盛大的婚礼才逐渐接近了尾声,透过细碎的窗格,我看见新娘——我的闺中密友小蒹,她坐在一旁已经睡着了,而新郎却还站在麦秸堆上醉醺醺地大喊大叫,显然,他还沉浸在巨大的欢乐中无法自拔。三天之前,我国的军队成功地将骚扰了我们整整三年的异国敌人击退了,我们的村庄也终于从沦陷区里解救了出来。整整三年,我们的村庄死伤无数,妇女们被迫都生下了敌人的孩子,几年来,当我走在纵横交错的田垄上,看到迎面而来的一个个卷头发、高鼻梁的儿童,再想想已经阵亡的将士和被活埋的百姓,那些熟悉的或不熟悉的面孔几乎使我丧失了再活下去的勇气,正如《诗经》中《黄鸟》一篇所写到的——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这日子还怎么过得下去呀!关于我们的敌人——那个遥远的异邦的历史,我一无所知,只知道他们是一个野蛮无比的游牧民族的后代,有着我们这个礼仪之邦所不能忍受的不爱洗澡和以血当酒的习惯。我曾无数次钻进我父亲的书房中通读史籍,想弄清楚他们何以凶残到了如此地步,但是,我不得不说,由于祖先们的自大和无知,我竟然吃惊地发现,寻遍全书房我都没看见哪一本书里对他们进行过一丁点的描述。哦,太可怕了,连敌人的一丝缺点都找不出来,我们又能对打败他们作何指望呢?必须承认(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长期以来,目睹我们的国家和民族遭此弥天大祸,我的心都已经碎了,我的心化作一堆黑色的粉末被狂风卷走了(说出这句话,我有点不好意思,因为这句话就像是诗人们说出来的,哎呀,真是羞死人了)。面对这一切,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事实上,这几年来,我能一次次躲过敌人们的凌辱就已是再幸运不过的事了。我当然也曾想到拿起三尺长剑走出家门去砍下几颗敌人的头颅,但是,前面已经说过,我是一个女人(我还能说自己是个女人吗),就连轻易迈出家门都不被父母允许,其他的事也就只能是痴人说梦了。
后来,当我听说我们的国王已经逃亡到了江南的一个烟花之地,并且在那里又平安无事地重建起了一个小朝廷时,我心中的怒火几乎可以把我们这个国家所有的草原都点燃。终于,在今年春天,在那个遥远的国度,敌人们的家乡爆发了一场地震,他们在后方留守的妻子和儿女大都死在了这场地震中,即使是活下来的人,也差不多将性命丢在了随后而来的一场席卷全国的瘟疫之中,这样,他们只好要回国去了,除一小部分军队还继续驻扎在这里外,其余的大部分都哭哭啼啼地踏上了回家的路途。大部队走了以后,让人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了,我们的国王这一次终于等来了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好运气,他派遣一支不足五千人的军队披星戴月地赶到了我们这里,当他们的马蹄声响彻整个北方的大地,并且一步步向我们这里逼近的时候,那一小部分敌人根本没作任何反抗就望风而逃了。啊,真是谢天谢地!
现在,夜深人静,屋外的婚礼已经逐渐接近尾声,我躺在这里,根本就进入不了梦乡,我再次透过窗格向外看去,发现人们都已经在酒桌下或麦秸堆上睡熟了。小蒹(说到这个名字我就心痛)正站在她的新婚丈夫身前轻轻地呼唤着他,不光是小蒹,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那间喜气扬扬的洞房也在呼唤着他,可他只是翻转了一下身体,发出了一声含糊不清的嘟哝声就又睡过去了。小蒹站在他身旁,不住地抖动着自己的礼服,远远看去,我发现她的礼服上沾满了酒鬼们的呕吐物,显然,小蒹快要哭出声来了,不管她怎样抖动自己的礼服,那些呕吐物都粘附在她身上比月光都还要闪亮的绸缎上不肯掉落在地。天啦,这到底是谁干的?天啦,可怜的小蒹。去年夏天,为了逃避敌人的凌辱,我和小蒹在一片芦苇荡里躲藏了三天三夜,但她的身上自始至终都没沾上一丝泥点,热爱干净的人在任何时代都会有,但我不得不说,我还从来没发现像小蒹这么爱干净的人。可是,当敌人的扫荡结束,我和小蒹手牵着手从芦苇荡里钻出来时,她的衣服却被从一辆奔跑不止的马车上洒落的一点粪便弄脏了,当时,她就又退回到了芦苇荡中,拨开一丛丛芦苇,她跳进了一片水塘之中。在清水中,她一遍遍洗涤着自己宝石般的肌肤,而我站在岸上,简直怀疑眼前的小蒹是不是就是天上瑶池中的仙女降临到了尘世间。她的两粒乳头,简直就像两颗透亮的葡萄,她的小腹,使我想起了月光下的草原。而我呢?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身体,我只能哀号着对自己说:唉,我哪里还是个女人啊,我简直就是一株树根。我有女人的身体,却没有女人的曲线;我有粗大的关节,却没有修长的双手和双腿,我甚至也长着乳房,但它们早就已经被我身上多余的脂肪掩盖下去了。是啊,我太胖了。几天前,在草原上与女友们踏春的时候,我骑着的那匹老马,由于不堪我身体的重负,竟然惨叫一声就闭过气去了。好了好了,不再说了,再说下去,我哪里还有脸去见人啊?
灯光终于暗了下来,不可思议地,盖在身上的被子竟然也变得像稻草般松软起来。可屋外的禾场上却发生了争吵,原来,是一位喝醉了酒的丈夫在声泪俱下地哀求她的妻子不要离开自己,这位妻子与敌人的一位青年将军产生了爱情,并且在三年里生下了两个卷头发高鼻梁的女儿,她的肚子里甚至还怀着他的第三个孩子。而现在,青年将军已经逃回了自己的祖国,这位妻子竟然要离开自己的丈夫去那个遥远的异邦寻找他。渐渐地,已经睡熟的人们都被这对夫妻的争吵声吵醒了,他们纷纷打着哈欠站起身声讨这位不贞的妻子,他们口中吐出的唾沫像一朵朵蒲公英在天空中盛开,然后全部降落在了这位可怜的妻子的身体上,而那位更加可怜的丈夫却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后来,人们将那位妻子装进了一个猪笼,他们准备将她抛进距此三十里地外的一条河流中去。看看我的乡亲们,一个多么来之不易的和平的夜晚就这样被他们破坏了,这才过了几天太平日子啊。我发现,我的父亲,一个老眼昏花的老员外也加入了屋外狂欢的队伍。只见他频频用《诗经》中的句子数落着那个已经失去自由的妇女,为了充分证明他此时心中的愤怒,他还一边咒骂一边用右手紧紧地摁着自己的胸口。躺在黑暗的屋内,我变得心烦意乱,突然,我流起了鼻血,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道让我痛苦万状地从床上滚落到了地上,对着一面墙角就使劲呕吐起来……
哦,我不活了,就让天塌下来吧!P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