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后,周国平,自家沙发上的、穿着拖鞋的周国平先生,自嘲和较真的比例相近:比他的性灵小品实在,比他的尼采研究生动。最后,当“人生的意义”这样的搞笑问题跳出来,他发出舒畅的大笑。
郭世英对我一生影响最大
人物周刊(以下简称“问”):您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写自传的想法?
周国平(以下简称“答”):一方面是因为一家很有实力的出版社主动来找到我,他们认为我的书在市场上没有做够,应该有更广泛的需求,希望与我合作;另一方面,我写自传的想法由来已久。我从初中就有了写日记的习惯,到了大学,正是“文革”时期,由于政治形势非常危险——日记里有小资有怀疑,另一个原因是我日记的主角——对我的大学甚至一生影响最大的人郭世英的去世,使我非常绝望,所以我把一大纸箱日记都烧了。后来,在广西工作期间,我又开始对那段时间做了断断续续的回忆——并有幸保留至今,成为我自传很重要的一部分。
我是喜欢把日子过得明白一点的,但一直没有机会系统地回顾自己。如今,时机已经到了——我明年60岁了。一个人到这个时候,应当可以回顾一生了。也算是送给自己的退休礼物吧。
问:您在这个写作过程中的精神状态如何?是否对自己有新的认识?
答:这本书从去年(编者注:2003年)12月份动笔,历时7个月。整个写作过程状态是非常饱满的。这个过程中对自己却有新的认识。
我归纳自己的人生态度,可以用3个字概括,就是:真性情。功利的,外在的东西并不重要,我更重视自己的内心生活,包括知性和情感生活。这样的生活态度——通过系统的回忆和反思,我发觉——是和我小时候的身心状况有关系的。
我小时侯就很敏感,身体上的、神经上的。比如手上划了一个很小的口子,盯着它看,看着看着,我就想,血啊,我也许就要死了,然后就真的昏过去——一般的垂危的场面都非常容易让我昏过去。我真的非常敏感,比较关注自己的感受,关注得比较细。这一点,使我在与外界交往上有障碍。我在初中是一直受同学欺负的。我还记得:有一次,一个女同学来我们男生的学习小组教我们做纸花,别人不给她开门,我开了,后来女同学走了,他们就把我的手背过去,按倒。所以,几乎每次从学习小组出来,我都是哭着回家的。对一个孩子来说,那是很难受很伤心的。
这一点,这些年都没变,不过是比以前更坚强了(笑了)。比如现在,我有了点名气,好像比较老练了,但其实在心里,还是对人际交往很怵的,很怕别人让我做讲座,能推的尽量推。
问:关于这本自传,您对外界评价的预期是怎样的?
答:我心里还是有点打鼓的。但是我非常认真,我已经尽最大可能做到真实。因为(这本自传)我基本上是为自己写的。如果我在这件事情上不诚实,那我这个人就没救了,我会因此讨厌自己的。所以从这一点上说,我是问心无愧的。有了这样的前提,什么样的议论,我都不会太在乎了。
问:您年轻时代的精神成长环境如何?
答:自传里,大学期间与郭世英交往那一段,占很大比重。他确实是影响我一生的人,我的精神追求的方向都是他奠定的。
进大学之前,很懵懂。从童年到少年,我的生活中没有导师,没有一个震住我的人——让我觉得就应当这样做人。我也不知道读什么书,尽管那时候是很爱读书的。由于我家境贫寒,初中每天上学5站地我一小时步行,省下4分钱的路费,去中国书店买旧书——如果看到一本心仪的,就天天去盯着,直到自己的钱攒够了。那时候就是觉得读书是有意思的,自己是要一辈子做学问的,直到大学认识郭世英——认识他,让我认识到:学问、知识本身不是第一位的,生活、精神追求才是。
我是1962年进北大,正是文化专制严重时期,阶级斗争,反修,都开始了。大学课程非常教条,虽然是哲学系,但是哲学内涵非常少,也不是真正的马列,是教条化的简单化的马列。统一的教材,是我们第一号的官方哲学家艾思奇的《辨证唯物主义》。读哲学系的人,基本都是中学的学生干部,要走仕途的。我当时报考是出于求知,以为哲学横跨文理。
但入学不久,就发现在这样的大学学不到什么。认识郭世英,让我豁然开朗。郭世英在那个环境里完全是异类,对我来说是全新的人的类型。高大英俊幽默成熟,非常有人性的魅力。更重要的是,他对真理认真的态度。印象非常深的是,入学教育讨论上,他反省自己,如何从一个“好学生”到开始问“为什么”,甚至问“马克思主义”为什么……他读了大量我们无从接触的书,视野和我们非常不一样。他常说,人生的意义在于内心的充实。
问:这之后的思想成长历程又是怎样的?有过其他关键的转折吗?
答:在我的人生道路上,烙印深的还有在广西的8年半时间。我当时是县委小干事,后来是党校教员。主要工作是给农村干部读报,配合中央的宣传中心。这在农村已经是思想理论工作,但其实没有任何精神内涵,没有独立思考。我工作起来还是仔细认真的,比如“批林批孔”的时候,我非常认真地读了《论语》、《孟子》、《韩非子》,把儒家、法家比较一番,课讲的还是很有内容的,但怎么也不是创造性工作。有的人是有很强的精神本能的,我就是这种。当时突然发现人类广阔的精神世界和这里没有任何关系,觉得非常可怜可怕。在那样年复一年的贫乏的环境里,看不到前途,异常压抑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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