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活着的孤独
窗外,凌乱的蛙鸣裹着蛐蛐的叫声,缠绕在夜空里,像是从苍穹滑落的羌笛,悠扬而凄婉。翻过这个玉兰飘香的四月,我就满十三岁了。我常常安静地坐着幻想未来。我是孤独的么?是的,我有着本不属于那个年龄的孤独和伤感。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地爬出被窝,站在夜空下,感受那种冰凉的快意,一次又一次地审视着自己。我能看见自己的心灵因缺乏营养而佝偻的样子。夜,永远沉默地注视着这个孤独中的孩子,我在这种恢弘的默默注视中得到了安慰。这么早,我已经略能体味这种独特的苍凉滋味,寂寞甚至是孤独地对抗着压抑而陈旧的现实的一切。我没受过什么大挫折,虽然不能为所欲为地吃,却没有受过食不果腹的困扰,可是我总觉得受了大磨难似的,感到一种沧桑,一种悲凉。
这些,当然不只是因为父亲喜欢在别人面前说我笨而导致的心理。但是可以肯定,我从每一次被别人否定的言论和嘲讽的目光中,一点一点地在内心深处将自己的卑微裹紧,而它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小挫折而逐步扩散,最终导致了我青春期压抑的精神生活,并且在一场不成样子的初恋中走到了绝望的边缘……
一切都是在开始中结束,在结束中开始。譬如冬天,譬如灯火;譬如爱情,譬如生命……
我不知道,然而我必须知道遥不可及的未来,无根无茎。一缕袅袅眷眷的炊烟,从我头顶,盘旋出优雅的弧度,瞬间又销声匿迹。我是不爱笑的女孩,而我较少的笑容却烂漫纯真得像花一样。我眼睛里的纯净,随时可以装满天空深远的幽蓝。就像我在夜晚,习惯地试图用双手捧起洒落在窗棂的月光,然后轻轻放到那株粉红玉兰的身上。
喜欢上花朵,缘于哥哥栽植在院落里的一颗玉兰花。那是我长这么大以来,在这个小小的院落中看见过的唯一的花朵。在我久远的记忆中,这个院子里除了堆积着一些年久失修的废木头,就是几只下蛋的母鸡和一只留来打鸣的公鸡了。
那天清晨的雨水,来得很安静。我还没有来得及放下书包,就被耀眼的玉兰拦截了视线。比自己大两岁的哥哥正俯着身,向我摆手:“薇儿,快来看呀,玉兰花!我从同学那里讨来的,不知道能不能养活呢!”“咯咯,真好看!”我高兴极了,摇着哥哥的手。
我平常是没有什么朋友的,我的性格可以说是孤僻的,平时哥哥何峰更像是自己的好朋友一样。
我的家里共有六口人,老实的父亲,疯疯癫癫的母亲,脾气暴躁的爷爷,还有一个瞎眼的奶奶和一个残疾的哥哥。没有办法,事实就是如此,造化捉弄人啊。这个家最不容易最操心的就是父亲了。
好像从记事起,我就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疯子。小伙伴整天撵在我屁股后面喊:“疯子娘的女儿,疯子娘的女儿……” 可是疯子娘分明是懂牵挂的,是爱孩子的。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天空忽然又打雷又下雨的。这时候正在课堂上听课的同学们,眼睛忽然齐刷刷地投向窗外。我转头望去,一眼看到自己的疯子娘正趴在教室的窗棂上,傻傻地笑着,蓬乱的头发打着无数死结。一时间,自卑、羞愧和耻辱,好多复杂的感觉,一下子攻袭到我的身体里。我深深地埋下头,希望疯子娘赶快从眼前消失,越快越好。
“薇儿,我给你送胶鞋来了,路上都是泥巴啊……”
原来,娘是送胶鞋来了,我心里像被针扎住了似的疼。不知道哪儿飞来的勇气,我竟然忽略了同学们的窃窃私语,径直跑出了教室。“妈,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来了?”我眼睛潮潮的。我没有想到疯子娘竟然知道担心自己。疯子娘傻傻地笑着,把鞋子递到我的手中,径直撒腿跑开了。风雨,雷电,还在肆意地持续着,包围着整个枯黄色的村庄。那一刻,我不再从心眼里觉得疯子娘是自己的耻辱。任由那些伙伴们和同学们在身后嘲笑去吧!自己确确实实有个疯子娘。
我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我和哥哥何峰一出生,就是靠着父亲嚼馒头喂大的。所以那种对父亲特殊的依恋,让我们兄妹俩饱尝着小小的幸福。
江南的五月,麦子的金黄覆盖着大地。院子里被雨水侵蚀的木头,因为经年的日晒风吹而皲裂剥落,一小块一小块的木屑,斜躺在沟壑中。黄昏的浅红映照在我的作业本上,多像反复出现在梦中的希望呀。
再过些日子,我就要升初中了。我的学习成绩一直不怎么好,却只是非常喜欢看小说。小学还没有上完,我就已经读过了哥哥借来的四大名著。上课的时候爱写些乱七八糟的所谓的心情文字。我被班级里的同学轻蔑地称作迂腐的孔乙己、讨厌鬼、无可救药。自卑不知道从何时起,深植进了骨髓。是的,我有什么可以骄傲或者是自信的呢?长相平平,成绩又差,还整天被一群顽皮的孩子追到身后,大喊着“疯子的女儿”,“疯子的女儿”!是的,就连我自己,现在都很讨厌自己,简直是一无是处。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我是忧伤的,准确地说,我是悲观的。我开始反复问自己,人为什么要活在人群中,却又是如此的孤独?也许人本来就知道自己是必死的动物,所以才会忧郁,才会有活着的痛苦吧。
眼看就要收麦子了,小乡村里一直流传着赶麦会的习俗(就是在收麦子来临之际,农民都在集市上,买自己需用的东西。当然卖的最多的就是镰刀和草帽了)。
五月初二那天,正赶上星期天。父亲对我说:“薇儿,咱们今天带着你娘一起去赶麦会吧。你奶奶眼睛不好使,让峰儿在家看着算了。”我雀跃着:“好啊,好啊,我们要去赶会啰!”
父亲那双粗糙的大手,裸露着皲裂的黑色小纹路。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的口袋,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若有所思地说:“家里就这么多钱了,你和峰儿下学期的学费,还指望这一季的收成啊!爹给你们一人买把镰刀,帮家里干点活。”我特别高兴,因为平常赶集都是屈指可数的。我开始翻箱倒柜,找了件像样的衣服给疯子娘换上。要在平常,疯子娘是不愿意换衣服的,这次还是很意外的。只是说什么也不肯让我给她梳理凌乱的头发。哥哥站在旁边,很着急:“妈妈的头发都已经打结了,梳也疏不好,还是剪掉吧!”疯子娘挣扎得像个孩子一样。最终,在我们三人的坚持下,疯子娘被牢牢地固定在板凳上,剪掉了脏兮兮的蓬乱头发。
疯子娘依旧是傻笑着。屋脊上的燕子窝里,四只雏燕伸着小脑袋,唧唧地叫着,像极了张着小嘴寻觅母乳醇香的婴儿。
2疯子娘走失
熙熙攘攘的集市上,我一直紧攥着疯子娘粗糙的大手。我低着头,躲闪着那些和父亲打着招呼的熟人。我从小就是这样的,羞涩,文静,不爱说话。
父亲在一座香雾缭绕的庙宇前停下来。我看到好多的男人女人们,都虔诚地跪在一尊神像的面前,嘴里念念有词。还有人将一些黄色的草纸点燃,用手中的棍棒挑起顺风的火焰。那些灰色的片屑,时不时地蹭过我稚嫩的脸颊。很早的时候我就知道,老实的父亲是信奉神灵的。因为每每遇上我和哥哥生病了,父亲总是这样跪在地上求神灵保佑平安。
“薇儿,带你妈过来,也一起求个平安吧。”父亲在叫我了。我笑笑,冲父亲点了点头。我也信神么?或许是吧。总之,我是很爱父亲的。我知道,父亲作为这个家里的顶梁柱,有多么的不容易。我和父亲整齐地跪在神像面前,疯子娘在一旁傻笑着。我学着父亲的样子,双手合十。只是一时之间不知该祈愿点什么,才最匹配此时有些莫名紧张的心情。
“薇儿,起来吧。”父亲的声音让我心里平静下来。我起身,羞涩地搓着双手,我还在为刚才跪在那里,而感到不好意思呢。
父亲忽然很急切地叫着:“薇儿,你妈呢?”
我环顾左右,没有看到自己的疯子娘。顿时,我脸色苍白。
“妈!妈!妈!……”我拼命地嘶喊着。恐惧,担心,心疼,一系列的复杂感觉冲上心头,我忍不住泪如泉涌。我不能失去这唯一的疯子娘啊!
集市上的喧嚣还在汹涌,我的喊声淹没在人群中。父亲更是像疯了似的碰到谁就拉住问:“看见何庄的疯子没有?”人们都是摇头。因为集市上,都是附近村镇的人,人们对疯子娘还是有印象的。
天已经擦黑了,集市上的人们慢慢地散场了。父亲呆滞的目光和缓慢的步伐,让我心酸。疯子娘就这样走丢了,就在自己的身边走丢了,我的自责并不比父亲少一点。 栅子门还没有完全推开,哥哥就探出半个脑袋:“爸,你们怎么才回来啊?”我和父亲软绵绵地坐在院子里的一截粗木上,一言不发。
“妈呢?”哥哥的声音,有点发颤。我一下子哭出声来:“妈,妈走丢了,走丢了,呜呜……”,“要你干啥啊,妈丢了,你也不用活了。”哥哥上来就打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记忆中,长这么大这还是哥哥第一次打我。我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地疼。父亲在一旁大吼:“峰儿,你想干什么啊,还嫌这个家事不够多吗……”
那一刻,院子里的阳光死一般地寂静。
我一点也不恨哥哥打了我,我痛恨自己,泪水不断地涌出来。除了哭,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做些什么了。
阳光落下去又升起来,日子还在继续着。
麦子已经熟透了,金黄耀眼。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念自己的疯子娘。一想起疯子娘在外面流浪或者被人欺凌,我的心就像被无数只蚂蚁在啃噬,痛得流泪。烈日炎炎下,我和哥哥在麦田里挥汗如雨地割着麦子。一排排麦子整齐地倒在土地上,在镰刀把柄笨拙地来回拉动下,我和哥哥的小手都磨出了透明的水泡,然后是水泡的溃烂,疼痛;再然后,就逐渐没有了感觉。
父亲在疯子娘走失后,大病了一场。但他还是坚持拖着虚弱的身子,弓着腰身劳作着。那镰刀上的悲伤,随时可能砸伤一粒麦子的肋骨。是的,我的父亲是爱着疯子娘的,如若不然,他怎么会心痛地病了;他怎么连睡梦中都在喊着疯子娘的小名呢?
我小时候听奶奶讲过,疯子娘刚刚嫁过来的时候,精神是很正常的,且长相非常漂亮。父亲和她结婚以后,两人相濡以沫,男耕女织,日子过得虽然清苦却也很是幸福。一年后,我的母亲生下了一个胖乎乎的女孩,父亲欣喜若狂,给女儿取名菊花。菊花生得聪明可爱,五岁时就能给父母往田地里送饭,帮忙照看弟弟和妹妹。那年夏天,大人都忙着去地里干活去了,菊花带着弟弟妹妹在家里玩。妹妹哭着喊饿,菊花大人似的拍着妹妹:“不哭,不哭,姐姐给你找吃的……”
结果,在老屋后面的一条小河里,菊花溺水身亡了。当人们发现她的时候,她幼小的尸体已经浮出了水面。菊花被打捞上来的时候,手里还紧握着一小块红薯。
我的母亲听到菊花溺水身亡的消息后,几次都哭得昏了过去。后来慢慢地就神志不清了,傻笑,吃泥巴,不知道穿衣服……
那个被菊花以死呵护着的妹妹,就是我。
疯子娘走失的这么多天里,我的父亲每一天都在牵挂着她,担心着她。
P1-P9
麦忙结束的时候,父亲又开始四处寻找疯子娘,却依然没有她的消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慈爱的父亲开始变得爱发脾气了,也开始嗜酒了。也许他找不到别的理由去做一个好人了吧。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了,浑身上下跟长了刺儿一样,神经质地陷入了伤害和被伤害里,结果失去了阳光,失去了从前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