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
我多年来一直想把内心里藏下的故事写出来,尽管这故事留给自己回想更好。它纯粹是自己的。可是不知为什么,一直把这故事忍在心里,对我来说太难了。可能因为我老了,越来越老,也越来越孤单。衰老的不期而至,成了我一生中最后的一件厚礼。它常常让我感动得热泪盈眶。回首往事,有时不免生出阵阵惊诧:我竟然经历了这么一沓子杂事和怪事,还有这么多美好动人的事;特别让我惊奇的是时间的速度:仿佛刚刚一转身,五十年就过去了。
我现在够狼狈的了,走路不得不依赖拐杖,而且走不多远就要停下歇息。我越来越喜欢年轻人,特别是那些少年和儿童。他们黑白分明的眼睛、红润娇嫩的嘴唇,还有柔韧的身体、滑亮的头发,都让我入迷般地留恋。好像我自己从未有过这段岁月似的。真的,我到底有没有过这样的时光,还真得从头好好想一想呢。
孩子们好奇地注视着我这个“老人”,看过了皱纹密布的脸,沉重的眼睛,又看笨重僵硬的双腿,端详这根拐杖。我说不出什么。我只是喜爱他们,把喜爱深藏心底。这些少年让我挪不动脚步,我会一直看着他们,直到他们有些害怕地走开。
孩子们怕我这副模样。他们如果知道我心里的喜爱就好了。我这一辈子心中涌起如此强烈的、滚烫烫的情感,并无许多。人真是奇怪啊,奇怪到连自己都费解,都害怕了。
黄昏的光色中,从很远的街道往回走。快到居所时天就黑了。这是何苦呢。这么久的散步对于我已经非常不适宜了。可是那条街上有许多孩子。每到傍晚时分,那儿就将涌过一大群孩子。他们是空中的鹂鸟。
我捕捉着心中的鹂鸟,整夜无眠。我想爬起来写点什么,可是握笔的手总是抖,而且脑子里没有连贯的句子。我早已不写那些让自己愉悦的、动人的句子了。看来由这样的句子组成的美好故事真的只能装在心中了。
也许花费了较长时间,克服了什么之后,我还会一点一点写出几张纸、几十张纸。但我知道这是非常艰难的一件事。老了,是心太老了;问题的结症就在这里。我不是个一般的老人。
我可算是不停地写了一辈子。从极早,从与这些孩子差不多的年纪或者更小一点的时候,我就在写、在激动、在为自己和别人的故事冲动不已。我大概因为写得太久、太累,走的路又太远、太坎坷,才弄得重病缠身。那可不是一般的磨损。那些艰辛煎熬的日子,铁人也难以消受。想想看,四十岁以前我就有过一次中风,接近五十岁简直害过不止一次重病。所以现在弄成了这副模样,连说话也没有几个人能够听得懂了。
都这样了,还是想写,不停地写。多么可怕的念头,多么不切实际啊。
2
一个人如果真的有了一种癖好就难以根除。我从小,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与纸和笔打上了交道。后来简直入迷了,总要不停地写。我这样写不是为了给别人看,而只是为了自己。夜晚、白天,无论什么时候,写和看常常是自己最大的乐趣,而其他任何事情都难以吸引我。
有人希望我戒掉这个毛病。试过,很难。比戒烟难。结果也就越写越多,越快,最后连自己都认为这是一种病了。我把所能找到的所有纸都写满了:先是学校发给的统一格式的作文本,尔后是家里的糊窗纸,破旧垂落的顶棚纸反面;最后是父亲的卷烟纸。卷烟纸给他裁成了一条一条,使用起来很不方便。我不得不把这些纸条编了号,写成一叠,再用线捆起来。
这样做时,我大约十二岁。
在父亲眼里,我是个着了魔的孩子,等于小妖怪。他极不喜欢我,从样子到内心。我心里的念头太多,大概他能看得见。我从小就遇到了这个麻烦:身边这个人既让我惧怕,又要我不断地设法去对付。最麻烦的是我还得跟他叫“父亲”。这使我别扭了一辈子。
我几次想彻底抛弃这个过分亲昵的称呼,妈妈都制止了我。她的话我只得听。因为没有她,也就没有我的一切。我爱妈妈。我在纸片上无数遍地这样写过。尽管她也有错误,尽管她的错误大极了,大得不可饶恕。
她最大的错误是千里迢迢来这里,找了父亲这么个人。她自己来倒也罢了,可她把我也携来了。那时我大约刚刚一岁多一点,可能她也没有办法。就这样我有了一个新父亲,后来才从书上得知,新父亲应称为“继父”。
妈妈和继父都千方百计不让我记起原来和过去,而且一度非常不聪明地编造,说我就是他们俩生的。可惜我与别的孩子不同,我能记住一岁前的事情。尽管记不太清,可我记得。我能记起自己从别处——很远很远的地方被抱过来。有一次我对妈妈说起了一周岁生日时谁来送我玩具、谁用胡茬扎过我,她惊得大张嘴巴,长时间不能合拢。从那时起,她对我认真起来了。她偶尔说:你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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