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如果你以为中环只是精英主义的天下,那你就错了。除了那个闪亮、洁净、富有条理的中环,还有一个新旧、雅俗杂陈并置的中环。熙攘的人群中除了中产和游客,还有在铁皮屋店铺里经营了十几年、几十年的小贩,把旧日手艺发扬到今天和未来的裁缝、鞋匠、修雨伞的手艺人,售卖面具、假发、塑料珠片和古怪海鲜的露天摊档,坚守昔日风味的糖水铺和茶餐厅,也有无家可归者和以捡拾纸皮为生的老人家……他们生活在跟随历史脚步干锤百炼的石板街(钵甸乍街)、曾摆满鲜花卖给过路姑娘的摆花街,也生活在嘉成街、士丹利街、威灵顿街乃至兰桂坊、荷李活道,和无数只被街坊善心喂养的小精灵般的流浪猫一起,于日常生命中取得幸福真谛。
这些如水漫过的时光中滋养形成的“无名特质”,才是中环真正动人的地方。长久以来,这种特质与光鲜繁华的楼宇并存,随时被遮掩、消灭,又随时生长、更新,从而形成了一种相当奇特的景观最潮流的酒吧群中突现香火缭绕的文武庙,警察宿舍旁边便是老字号的纸扎铺,IFC里匆匆过路的喇嘛或职业道长,20世纪80年代巨型钻石装饰旁立着未来装束的港女,国际名店一拐弯就是售卖10元一件背心的小摊档,菜市场走到一半突然全成了做菲佣生意的东南亚排档,观音佛祖关公像店铺贴满四五百万房产广告的联营公司,历史建筑中环警署旁边就是黄耀明等人创办的、香港最潮的音乐公司“人山人海”,摩天大楼缝隙间挤出一条曾是英军军营的“香港视觉艺术中心”,海鲜餐厅索性在密密麻麻的招牌间支出一条巨大的海鱼辉映在夜空中,“陈叔理发”旁偏偏站着无所事事的尼泊尔人,狭窄的斜坡下却潜隐着20世纪50年代风格的庞然公厕,超速地铁上面运行着百年历史的“叮叮”(有轨电车),天星小轮对面的巴士总站还仅存着几架仍在营业的人力车,五花八门的旧货集中地摩罗街充斥的不仅是游客,还有王家卫的电影美工……
每逢周末,再威严冷漠的大楼也将被无尽的欢声笑语包围,因为成千上万的放假的南亚裔家政工会在这时从全港各地涌到这里,涌到汇丰大楼下、爱丁堡广场里、地下通道两旁。她们绝大多数是菲律宾、印尼、泰国的女孩子,这是她们在异国他乡的唯一的休息日,也是乡里相聚、共诉欢乐委屈期望伤心思念的时刻。她们中的许多甚至是本国的大学毕业生,因为经济原因,也宁愿来香港“挨”几年再返回故乡。而香港人喜欢诘她们来照顾孩子,因为她们的英语说得很好,据称可以让孩子从小生活在双语环境中。她们在中环的几乎每一处公共空间席地而坐,再没有主人的责骂和小东家的骄横,只有家乡的歌声舞姿和美食一道分享,甚或举办公开的宗教活动。外佣对公共空间的利用所体现出来的自觉性和创造性,是太多香港人所不及、不敢的。中环因为她们而多了很多鲜花、笑声、露天的歌舞和热情。
所有这些,都令中环呈现出一种日常的疯狂状态,中环的natural high从昼到夜,它如此自然、超然地将资本主义商业意识形态融入其中,仿佛一个永恒的奇异时刻。
而中环离奇景观的最高潮,当数每年农历七月十五的盂兰盛会,民间称为“鬼节”。相传这一天,地狱的大门将会打开,释放阴间的鬼魂。有子孙、后人祭祀的鬼魂回家去;无主孤魂就到处游荡,徘徊于任何人迹可到的地方找东西吃。所以人们纷纷在这时诵经作法,举行“普度”仪式,以超度广大孤魂野鬼,防止其为害人间,还可以祈求鬼魂帮助家人治病,保佑家宅平安。这时也是纸扎铺做大生意的好日子,街坊们会定做两三层高的纸人,一为“天地父母”——只有衣冠而不见“肉”身,只有巨型冠帽、绣袍、黑靴组成的一个“无有”之神,“他”极尽华丽而质地薄脆的袍衣上却扎满金银小戏台,煞是玲珑,每个戏台上都在演出一场亘古不变的故事,人物道具无不繁复,动作表情生动细腻;一为“鬼王”,以丑恶凶猛著称,但神衣上偏偏端坐一具观音大士,轻掸玉露;其余尚有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和各色小鬼,白无常常常眼中笑出泪来,他的长冠上黑墨淋漓——写作“一见发财”!而这些全部是用纸扎出来的。做法事要先由街坊分吃十数只烤全乳猪,各家领取“平安米”,再由一众道士围绕道场做法事,从下午做到晚上,直至各式法器用遍,各色经卷诵完,各款步阵行尽。便开始由本地大汉高声叫喝着棒打鬼王,一定要打得七零八落,身冠不存,再将所有鬼神投入大火中烧尽,纸屑火光倒映在四围的玻璃橱窗中和名车车身上。而这一切的背景正是中环的入云大厦,是殖民地式的旧建筑,有黑白黄各种肤色的律师、医生、基金经理、地产大亨途经伫立,为了让他们明白,街坊们还会特意印好这一场民间盛会的英文宣传单派发。P28-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