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将至
亚洲的风暴整夜地暴嚣,在杂草丛生的花园里。
——布罗茨基
北方平原。一个不安的中午,天空浓得像一个巨大的雨滴。云层遮蔽着植物组成的地平线。褐色的土坡延伸着孤寂植物叶子的反光。北方瑟缩在恐慌之中。一切都躲到背后:太阳、山峦、树丛、老鼠和蛇,美、正义和善良。火车在通过一座年久失修的大铁桥。从远处即可感觉到列车经过铁桥时的震颤,汽笛尖锐而粗狂,像夏天的裸石划过皮肤。雾气中有一个车站——那是一座由德国人修建的车站,在时光中透着沧桑。我在很多影片中看到过类似的车站,像是雾中的货船。我喜欢那个车站的名字。我在那里度过了贫瘠的童年。如今,那个车站已经废弃。
马车的出现没有触动夏天的云层。北方的马、北方的车夫。那是一辆木轮的马车,车轮老的如同祖父的脸。马的眼睛像一首忧伤的俄罗斯民歌,那里有很多内容:比如世事沧桑、比如人类的情感、比如莫测的命运。我一直觉得马是人的同类。在北方有许多这样的马车,他们有时独行,有时排成长长的一排。马铃的声音温暖了我的童年。车上常常载满粮食、柴草,不断往来于村庄的土路上。我常在乡间与这些马车相遇,然后怅然地望着它们一点点远去了。马蹄与车轮的声音在乡村的土路上重叠着。
那个中午,我在一棵树下看蚂蚁搬家。一群黑褐色的蚂蚁排成长长的队伍,匆忙地从一棵树下往高处移动。它们黑褐色的脊背闪着亮光。
马蹄在响,马蹄“嗒嗒”地响着,我是说暴雨来了——在暴雨临近的北方,大地露出不安的面孔。我看见那些动物孤独地逃亡,它们的侧影加重了天空的阴郁。风暴中心,一些暗淡的草影用摇动平衡自己重心。顺眼望去,那些草层次感极强:近的清晰、远的模糊。暴雨以超过马车几倍的速度临近,暴雨让我想起野兽。一个往来于村庄的男孩与马车对峙着,他们相逢于同一场暴雨。他们要去不同的目的地。男孩与车夫及马相互凝视着,然后在雨中消失了。
我不知道暴雨来自哪个方向。我听到风在响。雨让世界接近黑暗,它让夜晚迅速降临,使周围的事物不经意间发生了转变。在很短的时间,那棵树已不是同一棵树。那条河已不是同一条河。雨在光明与黑暗中穿行,石头被反复冲刷,露出洁白的底色,像瓷器的胎面。很远就能听到母亲打破陶罐的声音迅速被雨声覆盖了,雨声和杂物的破败声混杂着,碎片被冲到四处各个角落。大雨袭击村庄的手段清晰可辨,风暴后留下倒伏的谷子,家园只是一个简单的比喻,许多东西被瞬间击破。
尘土的气息穿过夏天,在空中久久不散。这样的气味让我想起很早的早晨,想起北方圆形楼梯通向昏暗的房间。华姐从乡下来到城里,她的手指带着青草的气息。她住在一间狭窄的房间里。北方潮湿的乡下气息从窗户飘出。华姐是来逃避一场她不愿接受的婚姻的。时间、暴雨、无数个虚幻的夜晚在她的心中形成一个死结,直到华姐自缢身亡。她的死隐藏着许多秘密:时代的、家族的以及性格的悲剧。华姐的死像一只烟蒂渐渐熄灭。
华姐在最后的岁月不断地抽烟。她一直想用自己的生命减轻苦难的深度,但是我的忧伤一点没有减轻家族的风暴——那是一场持续的暴雨,它不断使我的写作回到黑暗之中,并且愈加黑暗。就像我始终无法说清那辆火车是否还在时间的轨道奔跑。在我曾经住过的乡村旅馆,它带着我的梦想,和着那些油彩剥落了,落到秋天的深处。
好多事情再也回不来了。好多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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