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我面前,我们之间隔着张铺有台布的桌子。 这样的场面必定发生过很多次,但每一次身临其境,我的心里都会泛起微澜。这没什么可说的,就像岁月中总有些蛮不讲理的滋味,在我们的心里盘桓不去。比如,她的名字叫莫莉,而在我的心头,从一开始,就是以这两个字来称谓她的——茉莉。她或许并不知道,当我每次叫她的时候,其实我是在叫着——茉莉。这算是我自己的一个秘密。最初,这个内心的秘密无疑蕴含了情意,随着时光的荏苒,这个蕴含着情意的秘密当然也无疑地麻木了,它不再是一个发自心底的爱称,而是犹如户口本上横平竖直的实名。这时候,莫莉或者茉莉,都只是一个女人的名字罢了。而我依然固执地以“茉莉”称呼她,不过是因为一切已经成了习惯。 她说:“晓东,原谅我总在这种时候来找你,我知道,你并不能帮我把他们找回来,但是,将自己的艰难说给你,对我似乎已经成了习惯……” 我凝视着她。她也在说“习惯”。 我还记得三年前那个深夜被电话铃声吵醒的情景:我从一个辗转的梦中醒来,抓起电话“喂”了一声,就被自己发出的声音吓住了。我的声音喑哑,粗涩,像一阵风从沙纸上挤过去。怎么会这样?睡觉之前还是好好的,我还和一个女人通过电话,一切如常,我用自己温和的男中音,成功地将那场通话带向了我所希望的氛围,并且将那样的氛围一直延宕进了梦中。接听这个深夜来电,我的声音却突然发生了转变。我惊悸于自己声音的无端转变和转变后心情的无端颓废。我试着让自己清醒一些,调整卧姿,在被子里坐正,使脖子舒展开,又“喂”了一声——似乎好了点儿,但依然令我感到陌生。电话却被那边的人挂掉了。我怔忪地靠在床头,觉得一下子枯萎了,有种一落千丈的下坠感。我是一个相信生活中充满了隐喻和启示的人。深夜打来的电话和自己突然的变声,都令我陷入到阴郁的猜测之中。我用力地咳嗽了两声,电话铃声又响了…… 这个电话就是茉莉打来的,时隔二十多年,她向我汇报:“我打电话给你,是想告诉你周又坚失踪了。” 周又坚是我大学时代的朋友,她的丈夫。 而刚才,时隔三年,她坐在我的对面,隔着张铺有台布的桌子告诉我:她的儿子周翔也在三天前失踪了。 “茉莉,”我顿一顿,“别这么说,你没什么需要被我原谅的,谈不上——” “我知道!可我必须这么说,晓东,我快崩溃了!” 看得出,她的确是快崩溃了。在打断我之前,她放在桌面上的左手攥成了拳头,不自觉地砸了一下桌子。 我将那杯柠檬水向她的手边推了推。“喝口水,茉莉。” 她动作戗直地举起水杯,喝了一大口,别过头去的时候,用另一只手的手背恨恨地抹去了我尚未看到的泪水。 我说:“你来找我没错,起码,把一切说说也好。” 我这么说不过是想令她的情绪缓和下来。我一直盯着那只被她攥紧的水杯,几乎已经看到了这只水杯在她紧张的手里破裂时的景象。 “晓东,你别安慰我。”攥着水杯的手松懈了一下。她手背上的血管依然突兀。 “当然,光是说说解决不了问题。”我尽量在措辞,“我想,事情可能没那么糟糕,周翔离家不过才三天……” “三天还不够吗!”她立刻又剑拔弩张了,“周又坚也是从三天失踪到三年的!”P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