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足月,杨索华就呆在家里等着破羊水,时不时地往裤裆里摸摸。安富贵瞧见了,就问:“破了吗?”
杨素华摇摇头。
“咋个还不破呢?”安富贵受够了。
这是杨素华头胎,结婚好几年了,终于怀上了。起先当然是高兴,慢慢就恐惧了。才听了五道河大队难产死去个女人,又说温泉大队有个女人竟然生下个连体,接生婆当场吓晕。这事远,没亲见,不足信。可就近看,叫人怕的例子也不少啊。苏队长的豁子女儿,一说话就得捂住嘴,要不就田埂垮了一样满嘴口水没遮拦;还有就是李贵珍养的瘫子,住一个院子里,上眼下眼可都绕不开啊……这些残疾病,哪一个不是娘胎里带出来的?
杨素华归结出了个答案。这生娃娃啊,就等于是跟天老爷玩剪刀石头布,鬼晓得它撒手给你个啥东西呀。安富贵劝杨素华,说你担心个屁啊,瓜熟蒂落,咱们一辈子光明磊落,除了偷生产队几个苞谷,啥坏事也没干,天老爷再怎么玩,也不会闭着眼睛瞎出牌啊。
转眼就十一个月了。
安富贵早没心思上工了,两耳朵支棱着,时刻听着家里的动静。有几回听走耳了,不光听见杨素华的呻唤,还听到了婴儿啼哭,匆匆忙忙回去,杨素华搂着个大肚皮正坐门槛上黯然垂泪呢。
这天安富贵跟几个人起露天茅坑里的粪渣,正满腹心事想东想西呢,突然见王秉政风风火火过来,一跺脚:“安富贵,你龟儿子还起啥子茅坑哦,快点,你老婆下头破了!”
安富贵爬出茅坑就往家里跑。
王秉政看着安富贵慌慌张张的背影,捂着嘴偷笑起来。大家也跟着笑起来。秦丰泰赶着牛路过,知道他们又在戏耍安富贵,啐了王秉政一口:“这种舌根你也嚼,就不怕进拔舌地狱?”急急忙忙拴了牛,跟在后面边跑边吆喝起来:“安富贵,这些龟儿子日弄你呢!”
眼看又一个月过去了。
“十二个月?没搞错?”
大队卫生站的医生表示怀疑。 “肯定没搞错,捉住鸡巴整的,咋个会错呢?”
安富贵赌咒发誓。
有人传言杨素华怀了个怪物。杨素华更是日日生活在恐惧中,害怕生又害怕不生。生,万一真是个脑壳长角的怪物呢?不生,这样下去啥时候是个头呢?
见安富贵在一旁吃闷烟,杨素华忍无可忍地抓了只鞋子丢过去,哭骂道:“死人,你只管给我整胀,就不管给我整瘪?”
“总有办法的嘛!”安富贵踮起脚来,用大脚趾头摁地上一只兜圈子跑的黑蚂蚁,一跺脚,去找秦丰泰拿主意。
秦丰泰和安富贵同一个生产队,两家中间隔一个山包和一个烂田坝。
秦丰泰比安富贵大不了几岁,但是经见广,伐过木,跑过船,还认得不少字。他虽然觉得这个问题不可小瞧了,但也拿不出啥主意来。
“咋个办呢?未必然真的是上辈子作了啥孽?”安富贵摊着双手,扯着哭腔,两眼泪汪汪地苦笑说,“难不成天老爷故意整我冤枉?老天爷,不管剪刀、石头,还是布,你就给我出一手嘛!”
“你不要动不动就怪老天爷,老天爷怪罪不得的。”说这话的是秦丰泰的老婆冯兰芳,她已经是三个娃娃的母亲了,肚里还揣一个呢。
“我咋个能不急呢,你看你,怀得比我老婆晚,估计你生了,她也未必生得出来。”安富贵痛苦地浑身抓挠,“你们不晓得,我都快被她那个大肚皮逼疯了。前天晚上,我梦见肚皮里钻出个头上长角一身鳞甲的怪物来,吓得我一身冷汗至今还没干呢。”
“去找我妈,她老人家可能帮得上忙。”
冯兰芳是北县人,娘家在大风垭。冯兰芳的外公是羌王,统管十八个寨子。冯兰芳的妈最开始嫁了北县有名的山大王魏铳子,后来魏铳子被解放军乱枪打死,就改嫁到了大风垭。冯兰芳是她改嫁后生的幺女儿。俗话说大儿大女扯断筋,幺儿幺女命肝心。冯兰芳出嫁的时候,她妈给她陪了一拖拉机的嫁奁。
“她咋个帮我?”
当年娶她的时候安富贵是伴郎,接亲那天安富贵拜见过冯兰芳的妈,一个和善的老太婆,看起来跟别的婆婆大娘没啥不一样,头上缠着黑帕子,瘦小精干。唯一不同的就是她手上的黄铜烟袋,齐眉高。
“我也不知道她咋个帮你,只是我很小就晓得,我们大风垭上下垭口三个寨子八九百号人,大到家人重病,小到牛羊丢了,都去找她。”冯兰芳说,因为她妈跟她外公学过本事,外人都知道她外公是羌王,不知道他还是个释比(汉族称为端公。羌族不同地域的称呼又有好几种,“许”、“比”、“释古”、“释比”等。是羌族中最权威的文化人和知识集成者)。
安富贵一听满心欢喜,当晚上就去队长那里给自己和秦丰泰请了假,又去大队开了证明条子,鸡刚啼叫一遍两个就出了发。到了土镇,供销社刚好开门,安富贵买了两斤叶子烟,一斤白糖和一瓶丰收酒,随后又听秦丰泰的建议买了一包大前门。因为没有客车,只有顺路车,秦丰泰说,要搭顺路车,就得靠大前门。
顺路去北县的车少,终于碰上了一辆送粮食的货车,但是人家又要三盒大前门。安富贵咬咬牙,把那瓶丰收酒给了司机。
快傍晚了,车子才到北县城关。两人在场口下了车,钻进了一片小树林。等到他们走出树林,一人手上拎了一袋花生米,足有二十多斤。这些花生米是哪来的?原来货车运送的就是花生米,安富贵和秦丰泰在车厢里躺着的时候,一刻也没闲着,不停地吃花生:然后把花生塞满裤裆。
那天晚上他们住在前进旅社,一夜无眠,因为肚子里的花生在膨胀,发酵,出油,这让他们又痛苦,又幸福。
第二天他们用两斤花生米坐上了一辆去高坪拉木头的车。到了高坪,除留了五斤花生米给冯兰芳的妈当见面礼外,其余的全部卖掉,一人分到了一笔钱。
赶到大风垭,已经鸡叫三遍。
自从娶了冯兰芳回家,秦丰泰这还是第一次上山。老人家还是那么瘦小精干,头缠黑帕子,手拿长烟袋。对于安富贵送给她的叶子烟,很喜欢,当下就卷了长长的一棒,呼哧呼哧地吞云吐雾,熏得一帮看热闹的娃娃不敢靠近。老人家呵呵直乐,一边抹泪水一边问她幺女儿如何。得知自己已经是三个娃娃的外婆了,老人家笑出了声,咯咯的像欢喜的鸽子。
“老大是个男娃,叫大惠,老二是个女娃,叫二惠,老三是个男娃,叫三惠。肚子里还有一个,不晓得是男是女。”秦丰泰炫耀功绩一般,满面春风。
“是哪个惠呢?是开会的会还是李慧娘的慧呢?”老人家问。
“是恩惠的惠。我查书了,是个好字。”秦丰泰答道。
“既然是好字,就不要轻易舍了,接着用。不管老四是男是女,还是叫惠,叫四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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