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身高低于平均水平的朋友告诉我们,他再也不“矮”了,而是“海拔受到挑战”。以前简简单单的六十分钟的“整点”,衍生出了“底点”(半点)和“顶点”(整点)。“离开”房间,要说成是“退出”房间。经济有规律地受到“冲击”,听起来像是在说疼痛的智齿。伟大的思想者过去纯粹凭“臆测”,现在是靠“直觉”。“但愿”,一个讨人喜欢、与人无害的词,却一直被滥用。重要人物“改变看法”,则成为“作出策略调整”。
日常谈话中,许多骇人的法律词汇也蹦了出来,反映出诉讼业已成为全民关注的活动。“多余的辩解”就是这类可怕的新词中的一例。我还发现,那些老于世故又颇有影响的美国人——那些媒体乐于追逐其言论的人,并不乐意“完成”某事,而更愿意“结束”某事。我有一种糟糕的感觉,不用多久,高档饭店里的服务员就会学会这种造作。我已经听到过此类说法:“你的沙拉结束了吗?”(当然,这是在你花了点时间“反复研究”菜单之后。)
我们初次晤面的人是“外人”,尽管也没见到他那位可以成为“内人”的近亲。我们被人教导要“聚焦”某事,丢掉“专注”这种极为老套的说法。刺激的新词,每一天都在涌现,但是这些小小的新奇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无论如何还是身处母语环境当中。由此看来,我们应该有归属感才对。
但不知为何,我们的感受并非如此,当然不是因为不受欢迎。我们遇到的每个人,都不负美国人热情友好、慷慨大方的美誉。我们住在东汉普顿郊外,长岛的远端。这地方一年有九个月幽雅宁静,景色宜人。我们尽情享受美国生活的便利、快捷和丰富,融入当地习俗。我们慢慢熟悉了加州的葡萄酒,学会了电话购物,能够镇定自若地开车。我们补充维生素,偶尔会担忧胆固醇的摄入量。我们开始看电视节目。我在餐馆里不再抽烟,只是私下里会拼命过瘾。甚至有一段时间,我们坚持每天喝八杯水。换言之,我们竭尽全力适应这里的生活。
然而即便如此,内心仍然感觉缺失一些东西。更确切地说,那是我们在普罗旺斯习以为常的一切,景色、声音、气息和感觉——从田间地头弥漫的百里香芬芳,到周日集市的喧腾和拥挤。一周又一周,我们饱受思乡之苦。
人们通常认为,重返留驻过快乐的故地不太明智。众所周知,记忆是个固执偏见、多愁善感的编辑,总是根据自身喜好来取合,并对过往加以修饰。在这种玫瑰色的回视目光中,愉快的时光变得奇妙动人,不快的时光逐渐淡远、最终消失,留下的只有一团诱人的迷雾,包裹着明媚的日子、朋友的欢笑。真的如此吗?昔日时光还会重现吗?
当然,要弄清楚这件事,只有一个办法。
从美国直抵法国的人,首先遇到的一个最伤脑筋的冲击就是交通状况。我们一出机场就受到此番冲击,陷入混乱的高速车潮,面临四面八方小汽车的冲撞危险,仿佛驾车者都是夺路而逃的银行劫匪。我们很快就想起来,法国司机习惯手将前面的每一辆车都视为挑战,或从旁超车,或急拐弯超车,哪里还在乎是不是闯了红灯、有没有“谨慎驾驶”提示牌。高速公路每小时限速八十英里,简直就是对个人自由的限制,令人无法忍受。这或许可以作为一项特殊的规则约束观光客,法国司机才懒得理会呢。
如果配置够好——自己的反应速度够快,座驾的性能够好,你就不会那么提心吊胆了。不过当一辆迷你雷诺从旁边尖啸而过,车轮飞过地面,你还是会忍不住想:干脆把小汽车设计成能够超音速飞行吧。你要是碰巧又一眼瞥见方向盘后面的情景,怕是再也不会信心满满地开车上路了。众所皆知,法国人不加人手势,就很难将两句话连贯起来。手指摆动表示强调,双臂上举表示沮丧,好一场谈话的交响乐!这种情形若是发生在酒吧里,两三个人比比画画、争执不休,看了算是个乐子,但是在时速九十英里的驾驶过程中让你看到,会吓得你心跳骤停。
因此,转到乡村小路后,以拖拉机的速度缓缓行驶,总会让人如释重负。你可以慢悠悠地欣赏沿途风景中的绘画杰作。我第一次来普罗旺斯,就爱上了那些画在谷仓和孤零石屋上的退色广告——邀请过客品尝失传已久的开胃酒,或者品尝巧克力,推销化肥。七八十年过去,经过一次次夏日的暴晒,油漆开裂、剥落,那些蓝色、赭色、奶黄色都已经泛白。P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