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京淑《深深的忧伤》讲述了:主人公是三个青梅竹马的好朋友,“世”从小痴痴地爱着“恩瑞”,而“恩瑞”的痴情从小就给了“莞”,他们离开故乡“露凝地”,到城市里谋生活。莞对恩瑞的深爱视而不见,或者以为无论自己走到哪里,恩瑞肯定会在原来的地方等着自己。恩瑞是他的归宿,是他的故乡。直到后来,莞现实地接受了富家女上司抛来的橄榄枝,彻底绝望的恩瑞便接纳了世的爱情。这两桩并非发自本心的婚姻注定不得善终,后悔随后就来了。“莞感觉自己失去了这种舒心感和故乡的感觉。与朴孝善结婚的瞬间,他就感觉到了。他在蜜月旅行地抱着朴孝善的时候就想,我再也找不到舒心的感觉了”,“那是触手可及的舒心感,那是任何时候都将与我同在的故乡的感觉。”……
《深深的忧伤》是申京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发表于1994年,曾轰动一时,开启了韩国文学的申京淑时代。小说讲述的是出生于“露凝地”的三个青年男女之间的爱情故事:恩瑞与莞、世从小一起长大,世爱恩瑞,恩瑞爱莞,莞却不能给恩瑞婚姻,对恩瑞的心灵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她只能跟世结婚。婚后,恩瑞依然无法忘记莞给自己造成的伤害,总是落寞而荒凉地过着寡淡无味的婚姻生活。世既不能为恩瑞消除烙印在她心底的旧爱创伤,感情上也越来越不能接受。结果,世同样给恩瑞带来了伤害,伤痕累累的恩瑞终于选择了死亡。
《深深的忧伤》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发行。
踩石榴
敲门声响的时候,恩瑞正在清洗刚刚踩完石榴的脚。踩过石榴的脚掌留有石榴的芳香。与其说是洗脚,倒不如说是闻石榴之香。
睡意袭来,于是她熄灭房间里所有的灯,躺在床上,然而每隔三十秒就会翻身。失眠让她头痛。她在黑暗中起身摸索,终于把唱针搁在了转盘的唱片上面。这支从白天就听的曲子是贝多芬的d小调第17号钢琴奏鸣曲《暴风雨》,演奏者是阿尔弗雷德·布伦德尔。这是明天节目要播放的曲子。
等莞等得疲惫了,赶在时间滑向清晨之前,她趁机为“音乐漫步空间”写好了关于《暴风雨》的稿子。提前写完稿子,这是绝无仅有的事。
……贝多芬的d小调第17号钢琴奏鸣曲之所以取名为《暴风雨》,大致起因于此。贝多芬有个名叫辛德勒的学生。辛德勒向老师请教理解这首奏鸣曲的钥匙,贝多芬让他去读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于是,贝多芬的回答就成了这支奏鸣曲的题目。《暴风雨》共分三个乐章,弥漫着紧张而阴暗的戏剧之影。第一乐章作为融合了幻想和形式感的美丽乐章,变化丰富;第二乐章尽管在第一乐章和第三乐章之间涵咏平静的憧憬,然而气氛却洋溢着紧张之美。今天各位将要听到的是第三乐章。听过之后就会知道,该乐章的音符非常急促,没有片刻休憩。犹如怀抱热风般的力量有着无与伦比的美。贝多芬的第17号钢琴奏鸣曲《暴风雨》在他的全部钢琴奏鸣曲中特色至为鲜明。下面请大家来感受钢琴音符的飓风……
她常听的也是明天即将播放的第三乐章。沐浴着双手飞快地、不容喘息地在键盘上敲打出来的《暴风雨》,席卷在心头的对莞的狂风就会变得平静。
至少在听《暴风雨》的时候,恩瑞认为作为现代音乐疗法之基础的净化理论非常正确。对于悲伤,必须倾注更大的悲伤。只有这样,悲伤才能流溢而减弱。如同往盛满水的杯子里倒入更多的水,杯中之水才能漫溢而出。痛苦只能由更大的痛苦来治愈,风暴只能由更强的风暴来平息。
恩瑞起身要去盥洗台。她想用冷水洗脸。没有开灯,房间里很黑。唯有音响发出的红光和蓝光延伸出来,映在她的棉质睡裤上。她摸索着走向盥洗台,却坚持不肯开灯。如果开灯,房问里的镜子会映出她的面容,她也会习惯性地审视镜子。于是,她就要面对因为等待而愤怒的面孑L。
如果什么事情都只能等待,那么只要学会等待,对生活也就算理解了一半……是的。我们从出生就在等待,为了接受而等到了死亡。离开时等待归来,今天等待明天,跌倒等待站起,我在等待你。
夜深人静,看着镜子里的脸庞总是很陌生。镜子里的脸静静地注视着镜子外的脸,仿佛在问,你是谁。等待莞的时候犹如石榴断枝般的内心激流又将重新开始涌动。讨厌,她摇着头,脚下却踩到了石榴。
石榴碰到她的脚,立刻就破碎了。她在黑暗中走得小心翼翼,所以脚尖处充满了力量。松松脆脆的石榴裂开了,散发出独特而隐秘的芳香。哗啦,珍珠般的石榴籽挤进脚趾之间,感觉有些酥痒。恩瑞继续踩着裸足之下破碎的石榴,静静地站了许久。石榴皮的粗糙部分嵌进某个趾缝,有点儿火辣辣地疼。也许流血了吧。她依旧脚踩石榴站着不动。破裂的石榴籽发出酸酸甜甜的清香,飞快地蔓延至窗帘和台灯、桌子和书籍,还有椅子和堆放的报纸、鞋架前的拖鞋。
几天前去世的工作室,她漫不经心地拿回了这颗石榴。当时只是顺手拿起石榴,没有想到带回家。谈话断了,枯坐着气氛有些尴尬,她拿起石榴是为了打破尴尬。见她拿过石榴,世说,这是他特意从露凝地老家的院子里摘回来的,想给学校美术班的孩子们做素描模特,你走的时候别忘了放下。正因为世让自己放下石榴,她反而拿回来了。
世似乎也明白恩瑞的心思,落寞地笑了。
他的笑很落寞。
这并不是世独有的笑容。恩瑞在莞的面前也是这样笑。所以她知道这笑容的落寞和深意。她不能继续留在世的身边了。世的笑容消失之前,她对世说,我走了。转身冲下了工作室的台阶。
拿着石榴坐车回家的时候,她紧紧盯着石榴皮的丑陋模样,仿佛要把它看穿。小时候,曾经在世家院子里的石榴树下度过的时光掠过眼前。
石榴不像柿子树那样寻常可见,然而世家的石榴树却像别人家的柿子树那样的多。
石榴熟了以后自然裂开的时候,莞、恩瑞和世在石榴树下铺着草席玩耍,有时玩着玩着就睡着了。恩瑞枕着莞的胳膊,世枕着恩瑞的胳膊。风吹来,粒粒熟透的石榴籽落在他们的脸上。P9-11
今年三月,我从黟县宏村驱车前往汪伦送别李白的桃花潭,山势陡峻,道路泥泞,正当我小心翼翼地操纵方向盘的时候,忽然收到消息说韩国著名作家申京淑的《寻找母亲》获得了第四届亚洲英仕曼文学奖。
获奖自然是好事,作为译者,我也很为申京淑老师高兴。然而在这之前,《寻找母亲》就已经风靡全世界了。不仅在韩国本土畅销至一百五十万部,而且版权卖到十五个国家,英译本还登上了美国的排行榜。原本寂寞的严肃文学作品竟然有如此反响,的确令人震惊。细想缘由,想必还要归结于那个永恒的文学主题——母亲。母亲是我们心灵的故乡。母亲在家,故乡就不会走远。如果有一天,母亲失踪了,那就是说心灵的故乡也要离我们远去了。寻找母亲,多么悲壮的行程。尤其是当你彻骨地发现,这段行程百转千回,终究还是要回归自己的内心世界,原来弄丢母亲的人正是自己,那又将开启多么心酸的秘密之门。原以为幸福美满的心里竟然藏着无数的过错、失误、忽视、轻慢,还有自以为是的无知愚昧。因此,《寻找母亲》更像是寻找自我、修正自我、新我与旧我实现沟通融合的精神历险,作家鼓起勇气向世人袒露自己并不完美的灵魂世界,为现代人、为都市人、为成年人敲响放学回家的隐秘的钟声。
了解申京淑,我们甚至无需看访谈和传记,她在自己的作品里交代得非常清楚,重要的个人经历和思想情感还会反复提及。比如她早期的长篇代表作《深深的忧伤》(1994)和《单人房》(1995)里就有很多个人的影子,而她的很多中短篇小说如《钟声》、《月光之水》、《风琴的位置》等几乎就是自传体的事实小说,评论家金思寅说,“她首先让‘现在的我’复原为‘从前的我’,从而让过去和现在相互面对……《单人房》是旨在寻找自我本质的心理斗争的记录。”这样说来,《深深的忧伤》和《单人房》,乃至后来的长篇作品《紫罗兰》和《寻找母亲》,主人公们都有着极为相似的家庭出身、学历背景和社会履历也就不能算是巧合了,那必然是作者刻意为之,或者说是作者也避免不了的自我投射。
《单人房》里十六岁的少女每天抱着收音机倾听外面世界的消息,深深地厌倦了习以为常的乡村生活,却对陌生的城市生活怀着无比的好奇和向往。后来她终于来到首都,忍受着钢筋水泥和工厂生产的压迫,经过数不清的波折磨难,渐渐地适应了城里人的生活。然而隔膜并不能轻易消除,她不可能与城市身心交融,生活场所的转移只是为她增加了观察故乡的新视角。每次回家她总是感觉到工业文明对于乡土习俗的围困和蚕食,比如从前的水井被父亲加封了水泥井盖,家里用上了自来水,“如今我再也不可能从井里挑水,或者望着映在井里的黄月亮了”;比如柏油路取代了从前尘土飞扬的黄土路;比如新房取代了茅草屋,传统意义上的厕所随之消失,变成了室内卫生问。“五年前新盖的这所房子只是地理上位于农村而已,却再也不是农村的房子了。”走出故乡的人在变,故乡也在曰新月异,于是主人公内心深处最后的屏障被强行拆除,她不得不忍受着双重的焦虑。“背井离乡之后,我又想家了。我想念新村运动更换石板屋顶之前,茅草屋檐之下的童年,我想念茅屋里的家人,我想念屋顶之上循环不息的春夏秋冬,多么分明。”无论如何回乡已然不可能,真正意义上的“回乡”也就是通过文字回归自己的童年时代。身体在现实的推动之下被迫向前,灵魂还在拼命挣扎着回头遥望,这样的觉醒令人痛苦而又无奈,申京淑作品的主人公们都后知后觉抑或先知先觉地承受着类似的心灵煎熬。
《深深的忧伤》的主人公是三个青梅竹马的好朋友,“世”从小痴痴地爱着“恩瑞”,而“恩瑞”的痴情从小就给了“莞”,他们离开故乡“露凝地”,到城市里谋生活。莞对恩瑞的深爱视而不见,或者以为无论自己走到哪里,恩瑞肯定会在原来的地方等着自己。恩瑞是他的归宿,是他的故乡。直到后来,莞现实地接受了富家女上司抛来的橄榄枝,彻底绝望的恩瑞便接纳了世的爱情。这两桩并非发自本心的婚姻注定不得善终,后悔随后就来了。“莞感觉自己失去了这种舒心感和故乡的感觉。与朴孝善结婚的瞬间,他就感觉到了。他在蜜月旅行地抱着朴孝善的时候就想,我再也找不到舒心的感觉了”,“那是触手可及的舒心感,那是任何时候都将与我同在的故乡的感觉。”恩瑞原来打算和世好好生活,然而事与愿违,莞的偶尔来电或来访让世产生了深深的误解,越发怀疑自己的婚姻,越来越经常地向恩瑞发泄不满,于是恩瑞的苦难也越发深重,勇往直前的生活彻底斩断了三个人和故乡露凝地的联系。恩瑞回家看完母亲,又给弟弟留下最后的书信,便纵身跳下了六楼,结束了年轻的生命,“我,已经走出太远,无法找回自己的人生了”。“那个女人,像花瓣,轻轻地飘浮在六楼和公寓花坛之间的时候,莞在办公室里,世在学校里,感觉到了五脏六腑爆炸般的疼痛。这种疼痛使莞不由自主地关上了正在看的电脑,世手里的粉笔从他的指尖轻轻滑落。”乍看起来,这是非常纯正的三角恋爱的故事,你爱我,我爱他,而他又不爱我,我和你结婚,于是结局很不幸。然而认真品味,申京淑的真正意图似乎又不在于此。主人公恩瑞屡屡回家,却只能寻求短暂的安慰,不是真正的“还乡”,更多的反而是失望。她和莞和世之间从童年时代累积而来的关系才是真正的灵魂故乡,世和莞既是她的手足,又是她的影子,当现实篡改了她们的关系,损伤了她们的纯洁感情,她怎能不感觉到彻骨的分裂之痛?那个隐秘的故乡怎能不离她越来越远?
如果说《深深的忧伤》和《单人房》还是源于当代生活的切身感受,拖着浓重的作家本人的影子,那么到了2007年出版的历史小说《李真》(连载于《朝鲜日报》时题为《蔚蓝的眼泪》),我们会发现申京淑已经将这种故乡意识推进到遥远的历史领域。朝鲜宫廷舞姬李真和法国驻朝鲜公使科林结婚之后,跟随科林远渡重洋来到法国巴黎,从此开始了新鲜的异乡生活。李真天资聪颖,美丽优雅,拥有出色的艺术才华。她就像海绵吸水似的接受西方文明,彻底摆脱了卑微的奴隶身份,享受着身体和精神的双重自由,很快便成为巴黎上流社会的交际花,结识了莫泊桑等文化艺术界人物。而朝鲜依然闭关锁国,沉浸在“隐士之国”的迷梦里难以清醒,直至日本入侵,明成皇后被害,国势由是衰微,国家命运面临着艰难的抉择。李真因为思乡病而回国,亲眼见证了明成皇后之死,亲身经历了祖国在时代风云里的动荡危机,幻灭之余服毒自尽。探究李真之死的深层原因,我们不难发现与《深深的忧伤》里的“恩瑞”跳楼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作为王朝体制内部身份卑微的舞姬,她基本没有为国捐躯的动机,她的死更多的是因为故乡梦的破灭,灵魂的回乡之路已被彻底斩断。申京淑通过明成皇后和李真的先后死亡,隐约地指出在工业文明的冲击之下,乡土文明面临着前无出路,后无退路的尴尬。写到这里,我又想起了曾在申京淑小说《哪里传来找我的电话铃声》译序里说过的话:“申京淑的全部小说其实是一部小说,申京淑讲述的全部故事其实是一个故事,无论这个故事的外壳是青春的爱与死亡,还是历史烟云里的家国之痛。”
既然申京淑长期以来的写作都围绕着故乡的主题,而母亲又维系着故乡的灵魂,那么认真虔诚地书写母亲也就变成了自然而然的作业。作为忠于自己心灵的书写者,故乡不仅缔造了她的生命,也为她的写作提供了源源不竭的动力和养料,只是她远走高飞,投身汹涌澎湃的都市生活,这么多年她变了没有?《寻找母亲》里就充满了这样的自我反省,反思和自责成了小说前进的最大动力。“妈妈失踪已经一周了”,随后家人们便开始了寻找母亲的艰难历程。小说采用散点透视的形式,分别以“我”、“大哥”、“父亲”和“母亲”的视角去观察母亲、理解母亲、重新发现母亲。于是,尴尬和遗憾纷至沓来,原来谁都不记得母亲的生年,原来母亲从来就不识字,原来母亲背着家人每月都给孤儿院寄钱,原来每次的全家福里竟然都没有母亲的身影,原来……家人们这才发现,原以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母亲竟是如此陌生,这是谁的错?这是无意的忽略,还是有意的逃避?经过家庭成员们重新拼接而成的母亲形象逐渐变得完整,每个人都在回忆里完善自己和母亲的关系,每个人都暗下决心要珍惜这个曾经貌似强大实则弱小的女人,然而母亲已经失踪九个月了。幸好,母亲只是失踪,“我想留下余地,母亲只是失踪了,还有找到的希望”,作家在后记里的话也是留给读者反躬自省的余地,不要等到母亲真的找不回来的时候再去后悔。参照上述几部作品,我们不难发现,这是申京淑对于前作问题的回答,我们的故乡还在,我们的母亲还在,只是我们的眼睛蒙上了阴翳,只是我们的初心落满了烟尘。
走出小说的虚构,申京淑在后记里讲述了自己的亲身经历:大约是在离别故乡三十年之后,她终于有了再度守在母亲身边的十五天。珍贵的陪伴。她每天早晨都会走进母亲的房间,静静地躺在母亲身边,母女两个聊起从前的故事,仿佛回到了从前的时光。这十五天里,作家想的是什么?那应该就是《寻找母亲》的缘起吧。韩国作家李笛说,“这是令人心痛的故事,给犹然未晚的人以大惊醒,给悔之已晚的人以大安慰。”想必也是知音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