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春的五月天,已经暑热如煎,我从耀眼炙人的阳光下钻人幽暗的季风林里,眼前顿觉一阵晕黑。
沿着林荫中的曲折小路缓缓行进,我正庆幸避开了南国的骄阳,却感受到林中湿热如蒸,同时空气中也飘着一股草叶腐朽的气息。这是秋冬的落叶正在加速分解。
小路爬上一片倾斜的森林,来到一片珊瑚礁两边夹围的平坦谷地。这里被开垦过,前几年才废耕,现在正茁长着比人略高的茂密新草。
我用开山刀砍开一线草缝前进,乱窜的绿色大蝗,时时像子弹一般射撞过来。一只撞到我的脸颊,在那里,它用那双强有力又有棘刺的大腿,留下了“到此一游”的记号。
空气中弥漫着因砍草而飞散的新草芬芳,混合着山边盛开的月桃花香,深深地愉悦着我。
穿过高草,沿着一道涓涓的小山沟边前行,一只只刚脱去尾巴的小泽蛙在我脚下跳开,青斑蝶和黄蝶从稀疏的长穗木初开的紫花间飞起。然后顺着“之”字形上升的小径,来到另一片更宽一点的废耕地。这里灌木、小乔木、藤蔓织长着,许多褐色的蚱蜢和躲在路边草叶底下的蛾类,因我的走动而飞蹿。
我时常被弄错方向的蚱蜢撞上,也常被乱伸枝蔓的菝莫拦住脚步,但真正令我苦恼的是横在小路上方的搭肉刺藤,它们往往在我手上、脸上留下一排深陷的小刺。
我从谷地的南向开口进入,然后斜切到废耕地的西南缘,在大叶雀榕、黄心柿、苦楝混生的树下卸下装备,来到一九八四年潘姓猎人引我到来的地方。当年就在这里,我初次看见了谷地的东北角,紧靠着珊瑚礁山壁的一棵大苦楝树上四只台湾猕猴在互相理毛。那时这谷地刚废耕一年多,只有小灌木、芒草、姑婆芋长着,所以远远地就可以瞧见树上的猴子,现在我的视线都被争长着的小乔木遮住了,只有从几处的枝叶缝隙间可以望见大苦楝树。 从第一次见到猕猴时开始,我就计划着要做比较长时间的观察与拍摄,无奈当时任职的杂志社总编与老板都否决了我的想法。
现在我辞职了,终能走上这条通往季风林深处的小径。但工作经费、养家活口都让我担忧,仅有的一点存款向高山摄影家张正雄买了一套二手相机。每个月的底片、冲洗费以及房租都令我捉襟见肘,但我不能考虑太多,这样拍摄的机会不多了。多少才气洋溢的人,都因为世俗小事的羁绊而一辈子一事无成,或者只自私地让自己活得“富有”一点、舒适一点,却不曾在生命中留下一些有意义的足迹。我不想这样。能够为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为台湾的大自然尽点力,这是我至少可以对生命有所交代的一件事。就这样,我来到这最初发愿的大树下。
为了找一个适合长期扎营的地方,我试过好多处,最后在废耕地北边另一个谷地中找到一处相当理想的营地,就在一棵巨大而有许多垂根如柱的白榕树下。这棵树的垂根都已变成树干,所以已经很难分辨到底哪一根树干是最早的主干。这些垂直的树干在顶上都有横干相连,就好像一座房子的梁柱一般。它虽然是一棵树,却又像是一片白榕林,正是标准的一木成林。
白榕垂下的根柱正好可做我吊床悬挂的着力点。从五月到九月之间,我在林中过夜时,大多需睡吊床,以避开潮湿的地面。其他的季节,我可以在气根间搭起帐篷。
营地的东北向,紧邻着白榕,有一片如墙的珊瑚礁岩突起,刚好与白榕等高,不但可以在秋冬挡住强劲的东北季风,它向内凹陷的地方也正好可以让我摆置各种装备不被雨淋湿,珊瑚岩壁上的许多小洞穴也可以塞各种罐头、餐具。
营地的西边,十几米之遥就是一条小溪,只有在雨季有水。我在溪边刨开了一个桶状的凹穴,用一张雨布垫在四周和底端,溪水干涸之后,这里贮存的水可以让我半个月以上不愁饮水。P6-10
自一九七五年以来,台湾不顾一切地朝建设“经济奇迹”的目标努力后,人们口袋里花花绿绿的钞票不断地增加,同时,我们环境的污染指数也不断增高,而大自然里的生物却快速地减少,萤火虫消失了,泥鳅、蛤蜊、青蛙……不见了,小溪岸、河堤、沟渠、田埂……大都铺上了坚硬、粗暴、丑陋的水泥,美丽、生动的大自然渐离我们而远去,孩子们也越来越少有机会去接近自然、向自然学习,也无法从自然那里得到启示、快乐、感动,儿童最珍贵的想象力也难以得到大自然的滋润,正如一位小朋友说的:“台湾的虎姑婆移民去了,因为大人把大树砍光,虎姑婆没有森林可以藏身了……”
为了保留台湾大自然的一线生机,二十年来,我经常上山下海,以纸笔、相机来记录美丽丰饶的宝岛。为了让儿童有机会与能力接触大自然,我也花好多时间去为孩子们演讲,并带领他们到荒野自然去进行观察与体验。我发现这种播种与扎根的工作是真正保护台湾大自然生机的最佳办法,而且效果显著,这些孩子都懂得从一个更宏观、更长远的眼光来反省生活与面对自然。
过去我与许多人曾以环保运动来抵抗那些制造污染、破坏大地的大企业,其结果就像遇见了希腊神话中的九头妖龙——你砍去一个龙头,它会再长出两个头来一样,不但没完没了,还会被套上“环保流氓”的大帽子而难以脱身。但是,这些曾深入荒野、受过大自然感动与启示的孩子,在长大之后,若是成为政府决策官员,他们不会为虎作伥;若是成为企业家,他们早就明白,“违反自然生态的投资”对整个地球、人类而言,是极为亏本、得不偿失的投资。
为了台湾的自然生机,为了孩子们,我在一九九五年创立了荒野保护协会,旨在汇聚更多理念相同,真正爱大自然、爱台湾、爱孩子的有心人士,一起来推动这个观念。此外,我也通过远流出版公司,出版我这二十年来在台湾山野所做的自然观察与体验,一方面为记录,一方面是我与大自然相处的经验传承,更是我在自然深处的沉思与反省。
如果你阅读这一系列“徐仁修的自然观察与体验”而感到有些心动,请与荒野保护协会联系,你很可能就是那些将影响台湾未来的“荒野讲师”或“荒野解说员”。
徐仁修效仿美国自然主义思想家梭罗隐居台湾恒春垦丁季风林中,对一个台湾猕猴家族进行了长达三年的观察与记录。他带着沉重的摄影器材和野营装备,与猴为友,深入追踪。并用隽永活泼的文字、细腻深情的镜头,展现出了多彩多姿的森林景象,猕猴家族的作息、季节活动,以及它们的防卫机制和所面临的生存危机。
《猿吼季风林》充分体现了一位对生命怀有爱意、悲悯乃至谦卑之心的自然观察者对于猕猴世界的体察,并显示出了自然主义的思想力度。作者细腻的笔触不仅展示出了自然的活力与大美,而且还透过自然的维度审视了人、人性、人类文明的危机与缺陷、健康人类的生活方式等重大问题。在过度工业化、都市化与自然退隐的今天,这或许是理解文明人类的不可多得的另一种视角。
“徐仁修荒野游踪·写给大自然的情书”是徐仁修为关爱自然的人士所写的荒野故事书,是风靡华人世界的“自然文学”经典。在写作形式上,集自然探险、博物学、文学、生态摄影于一身,是诗与思的完美结合,科普与艺术的完美结合。它们关心的是与每个中国人的幸福息息相关的大问题:自然退隐、生态恶化的时代,人如何与自然重归于好?如何在自然的怀抱里安顿身心?如何体味自然的奥妙与大美?如何借助自然的智慧来理解人、人性、人类文明的危机与缺陷、健康人类的生活方式?它们常常让我们想起梭罗、约翰·缪尔、约翰·巴勒斯、玛丽·奥斯汀等自然文学大师,但比他们的作品更有故事性,艺术形式更丰富,也更有中国味,因而更吸引人。
这个系列的七本书,本本有特色,绝不雷同!其中,《猿吼季风林》可谓“东方梭罗的新《瓦尔登湖》”。它叙事摇曳生姿,而又思深旨远。它展示的是丰富多彩的猕猴世界,反思的却是人性、文明及健康人类的生活方式。这种自然主义的思想力度正是我们现代人和现代作品中普遍稀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