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阳春十月,母亲突然提出要回老家,吃一位老妯娌九十大寿的十大碗。妯娌牛荷花比母亲马荆草长五岁,算是墨水村曹家湾眼下年纪最大的女寿星,而且荷花伯母是母亲一生中相处最好的妇人之一,她俩虽是妯娌,却亲如姊妹,几十年来没有撞过嘴、红过脸,关键时候心灵相通,相互帮衬,甚至化敌为友,化险为夷,实属难得。
母亲要去乡下吃酒,而且兴趣极高,要求强烈,满崽齐名不得不依从。其实,齐名心里十分清楚,母亲这是一打鼓二拜年呢。吃寿酒是借口、是机会、是形式,主要是通过这种机会和形式,与多年没见过面的父老乡亲、叔伯姊妹会会面,拉拉家常。她(他)们毕竟是熟透了的禾梨,说不定哪一天就会从树上掉下来。照母亲的话说:“莫看今日呵呵笑,明日也许铜锣叫呢!”至于吃酒,母亲虽然也吃点甜糟酒、温和型烧刀胡什么的,纯粹的烧酒却不沾边。再说,眼下就这一位长辈了,吃么格不能满足呀?不讲土酒,就是洋酒也有她喝的呢!
齐名亲自驾驶着红旗牌小轿车,陪同母亲去老家。说来也奇怪,山里好些人坐不得车,更坐不得好车,车档次越高晕车越厉害。母亲可是就怕没车坐,不愁坐车晕,无论么格车,无论跑多远,绝对不会反胃的。因此她经常自豪地说:“做女子时踩水车,当媳妇时摇风车,老太婆了还时常坐包车。这是前世修来的福,今世崽孙的缘呢!”前年年底,齐名送母亲去长沙的二哥齐兴家过年,火车一票难求,母亲主动提出享受满崽的干部待遇。齐名担心八十多岁的母亲受不了七八百里路的颠簸,可到长沙后,齐兴、齐名兄弟正要去搀扶,没想到母亲却笑道:“哈哈哈哈!我的个崽呀!你们是门缝里看人呢。要是路也不能走了,妈妈我还敢出远门吗?”晚辈们无不为老前辈的健旺身体而高兴。
母亲在满崽的陪伴下踏上故土,腿肚子都在笑。走进里里外外早已收拾干净的故居,顿时淹没在父老乡亲、叔伯姊妹的人浪中。
“老妹子怕是五六年没回来了吧,真是难来客哟!”
“老嫂子红头花色,后生多了呢!”
“老伯母白皮细肉,好有福气呀!”
……
问候声不断,沁甜。荆草也笑容可掬地一一作答,个个问候。
“老哥老嫂子呀!你们才算是有福气,真个白头到老呢!见你们身子骨硬朗,我就放心了。”荆草对孝玉、圆圆这一双年纪在九十上下的老夫妇说着,又对孝玉开玩笑道:“大芋头脑壳呀!您可得多活几年哕,到时候不替我扎扎实实地吹打一场,我可与你没完没了哟!”
白头老翁孝玉捉住老妹子枯枝般的手,拍打着说:“老妹子呀!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我若是走在你前面,也会招呼麒麟牯,还有您的外孙郎女他们,热热闹闹吹打一场,让您眉闭眼闭的。只是,您千万得落叶归根,回曹家湾来哟!”
“唉!生在哪块天,死在哪块地,都是上天注定的,天大由天,命大由命呢!”荆草刻满历史沟壑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无奈的表情,转眼又笑容可掬地问身边的孝发道:“小老叔,屋里还好吗?侄媳妇……”
“她……还是不肯归窝呢。”
“唉!这个倔妹崽,这么些年过去了,一肚子气也该消停了。发崽你还得多点耐心,多去请几次。薛丁山能够请动樊梨花,只要你心诚,还请不回个牛婷婷?”
“老嫂子呀,我就差没给她下跪了!”孝发低头道。
“唉!不看僧面看佛面,恨老倌子也不能恨崽女呀!”荆草带着遗憾,又用依然清亮的目光寻找着,“怎么,雄牯佬哪里去了?”
正过来打招呼的小芋头脑壳齐玉抢先瓮声瓮气地说:“这个老党员,眼下不信共,也不信佛,而信基了。每天变‘鸡叫’(基督教),念‘。神经’(圣经),不食人间烟火了,请不动呢!”齐玉对孝雄不参加母亲的寿宴显得很不高兴。
荆草抬眼见到这个只有鼻孑L、没有鼻梁的独臂将军齐玉,脑海里紧跟着浮现了独眼龙孝雄、拐手忠天、老四崽齐旺一串人,心里又是酸楚楚的。她闪了闪泪花,发出一声苦苦的长叹:“唉——冤孽啊!”
孝玉见老妹子脸上的忧愁在一层一层地增多增深,心里有些焦躁不安了,生怕因为老妹子的悲伤情绪影响了喜庆气氛。
正在这时,传来了支客先生麒麟牯齐林撕开喉咙的叫喊声:“各位亲朋戚友、父老乡亲:上席开中点哕——”
于是,孝玉赶紧缓和气氛道:“老妹子,开中点了。我们边吃油菜粥,边摆龙门阵吧。”
“要得要得!好久没尝到油菜粥的味道了。”荆草喜笑颜开地站起身,与宾客一道向公厅屋走去。
油菜粥是大邱乡一带的特色餐饮食品,而且只有生日喜庆才做这样的饮食。
荆草算是熬油菜粥的里手。在乡下生活时,哪个家里有了生日喜庆,先一天就会请她去当师傅作指导,后生时不用请,她也会找上门去凑份子帮忙的。按酒席的数、每席两筒的标准量出米,发给帮手们分锅炒成半熟,用石磨磨成粗粉;把泡足水分的黄豆、花生擂成瓣;将干腌菜切成段,油豆腐切成条,干笋切成丝,精肉切成丁,与豆芽、红薯粉什么的一道,用足够的茶油炒成大锅菜。喜事当日清晨,再用大铁锅烧水,加入米粉花生芝麻豆煮粥,煮成浆糊状时,才将大锅菜倒进去,熬成大杂烩式的油菜粥。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