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第司·桑结嘉措在特制的紫檀床上思前想后,辗转反侧,直到午夜时分才勉强入睡。谁知第二天凌晨,四点还差一刻,连百鸟中起得最早的雪域夜莺,也还在朦胧的夜色中蓬羽浅睡,他又忽然醒了。他翻了一下身,把枕头往端里整了整,然后重新闭上眼睛,竭力不想任何事情,然而无论如何,再也睡不着了。于是,在两个值夜侍女的服侍下,他起身下床,漱洗过后,便来到外间,穿过侧门进入供奉着三尊金质神佛雕像和两幅彩绘卷轴画的右耳房。他盘腿端坐在佛像对面临窗的氆氇卡垫上,先念了遍具有镇魔驱邪、逢凶化吉作用的《佛顶大白伞盖陀罗尼》,并闭目合十祈祷了一番。然后清了下嗓子,开始反复念诵救难女神绿度母的八字咒语:“嗡得达热得热索哈!嗡得达热得热索哈!……”
过去,每天早餐前,如果没有什么急事,桑结嘉措一般都会打开第五世达赖喇嘛亲手赐给他的、用金汁写在贝叶上的《金刚生勘,认认真真地诵读一遍。若碰上重要的佛教节日或黄道日,有时也会加念一两篇诸如《四皈依》、《缘起赞》、《兜率上师瑜伽》之类简短的颂辞。但自从与西蒙古和硕特部汗位继承人、对西藏起着监护作用的达赖汗之子拉藏汗公开交恶以来,他不但换了每天所念经文的内容,而且念诵时的神情和声调,也随之变得异乎寻常地急切、昂扬。不过今天,因晚上失眠根本没睡好,他念着念着,忽然袭来一阵浓浓的睡意,脑子里昏昏沉沉,以致吐字发音都有点走腔跑调,含混不清。
于是,桑结嘉措停下来,招呼侍女端来一粒经哲蚌寺八千僧众共同开光灌顶的藏医成药“仁青日勒”,用神山冈底斯深处取来的净水服下后,又返回寝室,想再小睡一会儿。然而事与愿违,他脱掉靴子躺到床上,刚把眼睛闭上,死对头拉藏汗那双隐藏着杀机的冷眼,又冷不丁地出现在脑海,睡意一下子全没了。他瞪着天花板咬了咬牙,骂道:“这个该打人十八层地狱的臭狗屎、烂鞑子!”随即一脚蹬掉被子坐在床上,冲着外间发火道:“是不是人都断气啦,怎么一点声息也没有?”
守候在外间门口的两个侍女听了,不禁悚然一惊,慌忙躬着身子小跑进来,合起双手应了声:“第司啦!”然后一人拿起一只靴子,单腿跪在床跟前,准备帮主人穿上。不料桑结嘉措烦躁地挥了下手,又斥责道:“你俩急什么急,啊,我说了要穿靴子吗?”说罢,也不让两个侍女搀扶,自己下了床,只穿着袜子径直走到外间的窗户跟前,望着窗外的某个地方,半天一动不动。接着是一阵幽长的静寂,只有某下属官员托商人从印度加尔各答买来,作为寿礼送的一只西洋座钟,在北墙下面的红木方桌上滴答作响。因容貌姣好、嗓音柔和,一个月前才由粗使、r头升为贴身侍女的两个少女,摸不透主人为何烦躁不安,无端发火,心里七上八下,连大气儿也不敢出。
远远地,在布达拉宫西南的药王山上,一群寒鸦像是受到人或天敌的惊吓,轰然起飞,在半空中忽东忽西,来回盘旋,聒噪不止。桑结嘉措见了,厌恶地拧起眉头,沉思片刻,然后头也不回地发话道:“去,告诉随扈们,赶紧准备一下,我要立刻去布达拉宫拜见仁波切!”站位较近的一个侍女立刻应了声“哦呀!”,把拿在手里的一只靴子交给另一个侍女,然后倒退到门口,正要转身出去,桑结嘉措又叫住她:“还有,你通知他们后,再到老管家房里去一下,叫他把阿贡喇嘛送给我的那套满清官服找出来拿到这里来。”那侍女又应了声“哦呀!”然后转身跨过门槛,迈着细碎的快步走了。桑结嘉措把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自嘲似的撇了下嘴,自言自语道:“今天,我破天荒穿上满清官员的礼服,打着满清皇上所封‘弘宣佛法王’的旗号招摇过市,去布达拉宫转上一圈,看拉藏汗和他手下的那帮臭鞑子,又如何乱嚼舌头,血口喷人!”
在府院西北角的一个平房中值班的随扈首领,听到桑结嘉措突然一反常态,大清早的就要去拜见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急忙小跑过来,向桑结嘉措躬身施礼道:“第司啦,这会儿仁波切也许还没起床呢,您现在就去拜见他,是不是太早了点?”见桑结嘉措半天不说话,且面有愠色,又上前一步,压低嗓门道:“第司啦,昨天下午六点左右,在布达拉宫周围和大昭寺附近的街道上,有一些身份不明、形迹可疑的人在转来转去……”
“哦,是吗?”桑结嘉措听了,脸上的肌肉神经质般抖动了一下,“这个情况,是你亲眼看见的,还是某个眼线告诉你的?”
“我得到眼线的报告后,立马换了一身安多便装,跟眼线一起去现场观察了一阵子。那些人,乍一看,同外地来的朝圣者似乎没有什么太明显的区别,也看不出是有组织的,相互有什么联系。但若仔细观察,就有些异常,那些人的脸一般都比较平,颧骨一般都比较高,而眼睛则有点不成比例,显得太小……当然,仅凭这些,还不能肯定他们有问题,或者说有什么来头。因为不少蒙藏等多民族杂居地区的人,如安多阿柔和青海湖一带的下层民众,由于长期通婚等种种原因,单从长相和口音上很难判断他们属于碉5个民族。不过,第司啦,为了防备万一,我干脆带几个人去布达拉宫,把仁波切请到咱府上来,您看行不行?”
“不行!我说你呀,你好歹跟了我这么多年,按说也该历练得差不多了,可遇事怎么还这么毛毛躁躁,不动脑子?上月初八,应阿贡喇嘛之邀,我和拉藏汗,还有拉萨地区的部分高官贵僧,一起到阿贡喇嘛的下榻处德吉浪卡做客时,你不是也跟着去了吗?那天拉藏汗借着酒劲说出的一番话,你不是也听到了吗?”
“哦,第司啦,那天,所有带刀的侍卫都被安排到后院的那间大房子里就餐,并叮嘱大家,宴会结束之前,任何人都不准随便到前院走动,更不准随便进入宴会厅。因此,拉藏汗到底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到。”
这时,桑结嘉措的秘书也闻讯赶来,准备跟主人一起进宫。桑结嘉措看了他一眼,回忆道:“那天的宴会上,你作为高级随从,不是一直站在我身后吗?你把拉藏汗攻击我的那段话一字不差地给他复述一遍!”
“哦呀,呀!那天,拉藏汗连干了几杯,有了几分醉意后,便站起来抱拳高拱,把康熙皇帝比做古印度神话中自天感得轮宝而降伏四方的转轮王,大捧特捧了一通。接着,又向阿贡喇嘛献媚,说他不愧为大清皇帝的金字特使,一到拉萨,就像一盏不灭的神灯,一下子照亮了整个雪域藏区,等等。末了,话锋突然一转,他竟当着众人的面,攻击第司说:‘您这个人呀,请恕我直言,自担任第司——摄政以来,变得越来越不像话了!如今,不要说我这个赦封为翊法恭顺汗的封疆大臣被完全排除在您的独立王国之外,就连您一手策划和拥立的所谓第六世达赖喇嘛,那个被许多不明真相的善良信徒敬称为嘉瓦仁波切——至尊大宝佛的浪荡小子,充其量也不过是您用来演戏的一个小傀儡而已!不是吗,啊,哈哈哈’……”
“你听听,你听听!”桑结嘉措望着随扈首领,拧起眉头道,“倘若今天你打破常规,颠倒礼数,把仁波切请到这里来见我,岂不是刚好坐实了拉藏汗的所谓‘小傀儡’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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