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闾散文的审美代表了我国散文审美的高品位与创作的高水平。他的创作不哗众取宠,不玩味文化,而是潜心阅读、研究与思考基础上的艰辛创造,因此,其散文是对人的复杂性的揭示,是对当代散文的突出贡献。在这些散文作品中,既有名满天下的名山大川、风光胜地,也有僻陋孤山和闲情偶记,不仅状写风光的俊美旖旎或威严沧桑,而且更多地和个体心灵建立起联系。在温和从容的书写中表现出一种铮铮傲骨,在貌似散淡的述说中坚持一种文化信念。《王充闾散文精品集》精选了王充闾各个时期的代表性散文作品,让读者在他优雅从容的文字中,感受其特有的诗性之美和丰富的学术功力,从中获得文化与人性的双重感悟。
王充闾以一部《春宽梦窄》荣获首届“鲁迅文学奖”之全国优秀散文奖。作为文化散文的代表人物,其作品不哗众取宠、不玩昧文化,而是建立在潜心阅读、研究与思考基础上的艰辛创造。《王充闾散文精品集》精选了作者各个时期的代表作品,读者可从中感受其特有的诗性之美和丰富的学术功力。《王充闾散文精品集》包括《心中的倩影》《昙花,昙花》《买豆腐》等作品。
昙花,昙花
大凡赏花的里手,都兼具浓厚的情趣、丰富的知识和必要的逸豫。于此三者,我都难称富足。当然,爱好还是有一些的。
大约是中秋节前两天吧,我外出归来。因为在火车上已经用过了晚餐,便径直到办公室去翻阅积压的报刊,同时,打开半导体收音机,听一曲悠扬悦耳的广东音乐。顿时,觉得旅途的劳顿渐渐融释,全副身心都沉浸在诗一般的优美、和谐的意境里。突然,电话铃声大作,是妻子打来的,说是家里的昙花已经绽蕾,马上就将开放,催我急速赶回去观赏。
这是一个月白风清、沁凉如水的秋夜。空气像新鲜的牛奶一样清净,吸上几口,凉爽而恬适。但是,因为“昙花一现”这句成语萦结在心头,我不敢作片刻流连,只好三步并作两步,匆匆忙忙地追踵芳踪。
推开了屋门,只见雪亮的灯光下,妻子正全神贯注地观察着那盆平素很不引人注意的昙花。在扁平的叶状新枝的边缘,翠玉般的花蕾,无风自荡,颤颤摇摇,似乎不胜负载;过了一会儿,竟和电影特写镜头里的一模一样,逐渐地,逐渐地张开了,中心涌射出一簇黄澄澄、金灿灿的花蕊,每一茎都像纤细的金丝,又像粉蝶的触须,在微微地颤动。四围的层层花瓣上的每根筋络,还在拼力地向外舒展,仿佛要把积聚了多年的气力和心血,尽情地倾泻无遗,要把全部的美和爱,一股脑儿奉献给培育它的主人。
花冠大似碗口,晶莹如玉,洁白胜雪,透出浓郁的幽香,沁人心脾。那空灵俊逸的神韵,轻轻摇曳的身姿,使人联想到葱葱郁郁的树冠上的一朵飘忽的白云。我连大气也不敢嘘出,唯恐一不小心将它吹荡开去。
按照我们中华民族以雅致为核心的审美观,这艳而不亵、冶而不娇的昙花,堪称花中圣品。无论是“竞夸天下无双艳,独占人间第一香”的牡丹仙子,“开处自堪夸绝世,落时谁不羡倾城”的西府海棠,还是“水中轻盈步微月”的水仙,“烂红如火雪中开”的山茶,都无可比拟。
有人嫌它花时太短,惊鸿一瞥,稍纵即逝。其实,这是过苛的挑剔。长短总是相对而言的;而且,决定事物价值的,往往是质而不是量。生命无论短长,关键是看它有无亮色;没有亮色的生命,再长也不过是一片虚空。何况,人生七十古来稀,即使寿登期颐,放在无始无终、万古如斯的时间长河里,也只是短暂的“一现”。只要能在这“一现”之中,像一颗陨星冲人大气层之后,能在剧烈的摩擦中发出耀目的光华,自尔神采高骞,同样称得上星云灿烂。
为着追求唐诗中“昨夜月明浑似水、入门唯觉一庭香”的意境,我顺手关掉了电灯,使昙花在皓月清辉中显现其空灵淡雅的芳姿。妻子认为,这样美好的景色,只是两个人欣赏,未免辜负了它的一片芳心。她提议招呼一些亲邻好友来共同赏花。古人说:独乐乐,不若与人乐乐。在一般晴况下,这无疑是真理。但此刻我却认为,还是保持一种静穆的气氛为好。
在这一片光雾迷离之中,只容意念回旋,不宜有过多的人物点缀。那种“歌鼓喧阗,笙簧齐奏”的聒噪,与夫“千门如昼,嬉笑冶游”的粗俗,对于昙花来说,都是很不适宜的。史载,南宋画家、词人张铉当牡丹开放时,招邀好友举行赏花盛会,宾客齐集后,吩咐开帘通气,立刻满座皆香,然后伴以歌姬舞女,檀板清樽,喧腾彻夜。这种“厚爱”施之于昙花,大概是难以忍受的。
据说,昙花原属热带植物,为了避开日间的燥热,便躲在深夜里开花。它并不计较条件的优劣、土壤的肥瘠,淡泊自甘,多子少取;勘破了名利关头,不愿取悦于人,招蜂引蝶。它同“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花,笑傲秋霜、幽香独抱的菊花,实可并列而为“花国三清”。
此时,和平恬静的空间完全为奔走不停的秒摆所占据。“当、当、当”,时钟敲了十二下。妻子回到寝室去睡了。我默坐一旁,仔细地端详着掩映在清冷的月华下的隽秀的幽姿。超逸,雅静,妙相庄严,通体明亮。这哪里是花?分明是一颗怦怦跳动着的心!此刻,我的胸臆里既满怀着兴奋,也夹杂着一种带有苦涩味的酸楚与歉疚。真个是:舌兼五味,百感交集,不觉慢慢地沉浸在如烟往事的回忆里。
三年前,暮春时节。一位朋友赠给我一段昙花的叶状嫩枝。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我顺手将它插在一个幼苗尚小的菊花盆里。十几天后,它竟扎下根须,渐渐长大起来。我于养花一道,纯属外行,如何给水施肥,全然不懂。有时看盆里发干,就随手将一大杯凉茶倒进去。赠花的朋友发现后嗔怪我硬拉着李逵去跟张顺泅水。原来菊花耐湿,而昙花喜干。我这么“一锅煮”,岂不苦了它也!此后,我就把它移进另一个小花盆里。转眼间,一千个昼夜过去了,它由一段扁平的叶片,繁衍成几茎柱状青枝。于今已绿叶婆娑,高达数尺了。
劳人草草。每天我都怀着一颗忙碌的心,匆匆来去,早出晚归。回到家里,只觉得身心两乏,倒头便睡,几乎把培育昙花一事完全忘诸脑后,既没有按照植株大小换土更盆,也从未根据生长需要为它追施任何肥料,偶尔心血来潮,“咕嘟嘟一一”灌上半盆清水,谈不上及时,更未必合理。可是,它,这株昙花却全不在乎待遇的菲薄和条件的艰苦,凭着高度的使命感和顽强的生命力,经过长时间的蕴蓄元气,硬是“拼命三郎”似的。在寂静的秋夜里悄然开放。唯一的追求就是把心灵中最美好的东西和盘托出,给人们以爱的温馨和美的享受。
冰心老人写过这样的诗句:成功的花。/人们只惊慕她现时的明艳!/然而当初她的芽儿,/浸透了奋斗的泪泉,/洒遍了牺牲的血雨。
想到这些,我益发觉察到心中留下的缺憾。我筹划着,明春一定买个大花盆,装满肥沃、松软的腐殖土,早早地把它移植过来,殷勤、合理地加以培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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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结集出版,有如嫁女出门,精心料理自不必说,还必然有一番沾沾自得的话语要讲一一孩子总是自己的好嘛!不同之点在于,面对会众变成了面向读者,婚礼上的致辞改作卷首的序言。
“可怜天下父母心”!围绕着“之子于归”,我要说些什么呢?无非是交代些情况,宣示点心迹,也就是所谓“文心”吧。
这部自选集收录了二十多年来的三十几篇散文,大体上揭橥了作品的全貌,也能从中看出散文写作的发展脉络:初始阶段多为纪游、抒怀文字;尔后写了一些反映乡情、亲情、师友情的忆旧怀人、人生感悟之作;进入新世纪之后,以文化历史散文为主,内容更为厚重、深邃一些。这种状态的形成,当与散文观的嬗变与深化有关。
实际上,各类题材的抒写往往是交错间杂的,比如,《土囊吟》《青山魂》等反响颇大的文化历史散文,都产生于1990年代中期,而抒情、纪游类散文,现在也还在写;而且,各阶段的作品固然有稚拙与成熟之分,但并不意味着题材与表现形式有高下之别。还是那句话:重要的不在于写什么,而在于如何写。
苏珊·朗格说,艺术表现的是人类的情感本质。这种情感本质,应该是个体生命对主客观世界的真切感悟。具体化到这个散文选本上,自然处处显现着作者灵魂、心性的特征一一对人生、人性的关注,对命运与价值的思考,对精神家园、心灵净土的追寻。烛照历史,触摸现实,探索文化,追寻美境。无分古人、他者,无分外在环境与客观事件,一经形成文字,便都是作者灵魂的曝光、内心的折射。
在创作实践中,我力求在浓郁的传统文化基因与古典风韵中,展现着一己的现代意识。即便素材是传统的,而在认知方式、语境意境方面,都要经过现代思维的过滤与升华。现在有一个误区,就是一说创新,一就必须与传统决裂,错误地把生物进化中那种后者不断淘汰前者的发展过程,应用于文学创新的实践。帕斯有言:“诗歌没有发展,只有变化。”散文何独不然!散文创作面对的是中国古代、“五四”以来三四十年代以及域外异质文学的三种传统。如何找出结合点,实现融会贯通、“六经注我”,在展现思想、畅写情怀方面勇辟新途?在下有志于此久矣,惜乎成效尚不昭著。
我的散文写作,一直在不断地变化、摸索之中,谈不上有成型的文学见解,只是固守一条:不能重复他人,更不重复自己。创新是文学的生命。一旦发觉自己闯不出固有的藩篱,亦即再端不出新鲜的货色,丧失了创造能力,那就赶紧搁笔,再不要枉抛心力,误人兼误己也。
王充闾
2011年10月于沈阳
内在超越之路一一读王充闾的散文创作
李晓虹
散文是最贴近生命的一种文体。作家的生命存在状态决定着作品的精神层位,能否始终不渝地走在一条自省的路上,不断地自我超越,是一个散文作家能否拥有更大的发展空间的关键所在。
2002年北京大学散文论坛上,王充闾做了题为《渴望超越》的演讲,这个题目准确概括了他的状态。从事散文创作已有二十多年,个人散文集也已出版二十余本。从山水游记到历史文化散文,再到近年来对人性、人生和人类精神家园问题的深入探讨,王充闾的写作没有停留在一个固定的方位上,他始终在行走,在探寻,在自觉的超越中呈现新的气象。
一、超越外在的喧哗与骚动
近年来的文坛像赶庙会似的热闹着、鼓噪着:爆炒作家,包装作品,打造“名牌”,花样不断翻新,喧哗与骚动的程度绝不亚于各种商业门类。因为一些作家已经深谙经营之道,知道自我包装、自我折腾、哄抬炒作是在市场上走俏的终南捷径,于是,他们写了一些作品,备了一些“资本”之后,就把热情和兴趣提到自己的市场标价上。
在这种情况下,如何才能超越外在的喧闹,不为世俗的种种名利诱惑所裹挟,保持一方心灵的天地?王充闾深谙这种超越的难度:“我也同样生活在滚滚红尘里,经受着各种各样的心灵羁绊、思想观念的束缚,市场、金钱方面的物质诱惑都曾摆在眼前,而且,仕途经历又使我比一般作家多上一层心灵的障壁。”但“我觉得,人生总有一些自性的、超乎现实生活之上的东西需要守住,这样,人的精神才有引领,才能在纷繁万变的环境中保持相对独立的内在品格,在世俗的包围中保有一片心灵的净土”(《渴望超越》)。
守住自性,保持相对独立的内在品格,保有一片心灵的净土,这是一种精神的内省和自觉,而它的前提是要对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名利诱惑保持足够的警觉。多年来,王充闾在这方面坚守得近乎执拗,他尽量避开电视镜头,避开各种宴请应酬,避开红红火火的颁奖剪彩,避开各种场合的没有灵魂在场的讲话……总之,避开令许多人艳羡不已、趋之若鹜的浮华,尽可能保持一种内在的精神生活,沉浸在那些文学自身永远无法绕开的问题中:那些过往生活中呈现的人生的悖论,那些来自生命深处的困惑,那些在当下生活中必须面对的难题,特别是那些发生在过去时代,却又能给今天的生活以借鉴的人和事……他为这些问题所纠缠,所困扰,在写作中经验痛苦和愉悦。他摒弃种种生活的诱惑,一次又一次地挑战自我,向思索的深度、冥想的广度掘进,在散文天地中,留下清晰的生命足迹:思考愈深,诗意愈浓。
守住了这份内心的宁静,也就守住了一个精神的天地,他以全部热情苦苦探寻着内在超越之路。 二、超越创作视野的局限
对于一个已经成名的作家,最可宝贵的是不为已经娴熟的技巧和固定的风格所拘囿,而能始终保有对未知境域探寻叩问的热情。
当然,固守是一种保险而省力的做法。对同一题材反复述说,靠数量、靠重复出书扩大知名度,进而成为一种题材一种风格或者流派的代表,甚至成为一个领域内绕不开的话题,这正是目前一些知名作家的做法,何况还可以靠炒作、靠人际关系等商业手段造成市场效应。但是,作家一旦画地为牢,沉浸在已经定格的艺术世界里靠炒冷饭生存,创作也就必然地滑向平庸,走向衰老,并且自蹈艺术的僵死之地。而创新则是一次次的精神冒险,是已有平衡的破坏,是对自己精神来路上的种种缺憾和不足的正视与反思,实质上是心灵境界的不断跃升,是对创作乃至人生的局限的艰难超越。
王充闾清醒地意识到创新的难度,他知道创新“需要清醒的头脑,开阔的视野,巨大的勇气”,他更知道年龄和名气是创新的障碍,“人的年龄大了,锐气会随之锐减,更容易师心自用,拒绝不同的见解;特别是出了名以后,赞扬的话听多了,难免处于自我陶醉状态,再看不到缺陷;名声大了,到处都来约稿,文章随地都能发表,很容易出现粗制滥造现象:。他告诫自己,“成功是一个陷阱”(《渴望超越》)。从事散文创作二十多年来,他始终处于积极的自我审视、自我破坏和自我超越之中。他一直在苦苦创新,在不间断地叩问、摸索和探究。这种坚定而不辍的追求使他始终存在于艺术的青春之中。
1980年代,王充闾的创作多为游记散文。收在《清风白水》中的作品大多是用清新的笔调对屐履所到之处的自然美景加以描摹。和同时代的作家作品相比较,王充闾的这类游记散文以深厚的古典文学功力见长。当他面对自然美景时,古诗文的名辞丽句纷至沓来,他或袭其原形而新用,或撷其神韵而重构,与现实美景共同构筑起一个丰满的有厚度的世界。进入1990年代以来,王充闾不再满足于仅以清新的笔调表现生活中的自然美和诗意,历险攀高的热情和形上思索的创化扩展了他心灵的维度和创作视野。他开始走向文化散文的创作。他的着眼点在于从当下出发,重新开掘传统中蕴含的历史深意和哲理意味。
王充闾有目的地走向那些曾经拥有辉煌的古代文明,但最终被时间湮没,而今早已不复存在的历史名都,在那里打捞那些具有超越时空意义的东西。昔日的名园胜概虽已荡然无存,但却将沉甸甸的文化留在了那里。作家“叩问沧桑”,专程寻访了号称历史博物馆、文化回音壁的古都开封、洛阳、邯郸、阿城;历代兵家必争之地的“三晋”古战场和群雄逐鹿的中原;战国时期辩才云集的齐都稷下;临流淮上,体验着庄、惠观鱼时的“濠濮间想”;踏着晚秋的黄叶,漫步在印满诗仙李白屐痕的采石矶头、桃花潭畔、敬亭山下、天柱峰前,冲破时空的限界,展开辽远的遐想。《土囊吟》《文明的征服》《陈桥崖海须臾事》《存在与虚无》《狮山史影》等作品都是在这种心态下写成的。对于名城胜迹的文化关注,使作家获得更大的思索空间,从中打捞出超越生命长度的感慨:永恒与有限、存在与虚无、成功与幻灭、苦难与辉煌……正是这些历史的悖论赋予废墟文化以特殊的意义。
三、超越文化反思,进人灵魂叩问
1990年代以来,历史文化散文冲破了散文创作中的小家子气,而显示出一种阔大的、豪纵的有史学深度的文学架构和话语风度。当时作为历史文化散文创作群体中的具有代表性的作家,应该说王充闾是极有特色的。而当世纪之交这种文体的创作处于停滞不前甚至式微状态时,王充闾又以其可贵的探索为之注入了新的活力。
历史文化散文创作的困境,与其存在着比较明显的缺陷有关:一是作品中的历史叙述往往为知识所累,很难看到作者的情怀,本应属于背景的史料,因着作者的引述,反倒成了文章的主体,留给读者的想象空间很小,使人读起来难以喘息;二是缺少具有现代意识的文化反省、灵魂撞击,缺乏精神的发掘。在不少文化历史散文中,看不到那种穿透历史,进人人性、人生和精神家园层面的精神思索。
近年来,王充闾最突出的超越,就表现在力矫自己乃至当前文化散文创作中普遍存在的作家精神主体参与不足的问题,由“我注六经”到“六经注我”,由自我放逐到主体凸显;立足于生命本体,注重自由心性的抒发,在对历史的述说、对古人的灵魂叩问中,解析文化悖论,寻找人性的出口,抵达心灵深处,深入思考一些带有明确精神指向的问题。这样,就获得了更为广阔的精神视界和心灵空间,进入到更深层次的形上思考。也为历史文化散文的发展展示了一片新的天地。特别是近一时期,他专注于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精神独立性及其历史命运的思考,表现出对独立自由的心灵世界的向往和对扼杀个性、制造奴性的封建统治者的明确的批判立场。作品中也更多显露出作者的生命情怀和价值理想。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2002年发表的《用破一生心》,对曾国藩这样一个一向存在着巨大歧义的人物,作品未做简单的善恶、是非判断,而是深入到人性的层面进行解读。在曾国藩身上,智慧、经验、知识、修养,可说应有尽有;唯一缺乏的是本色,天真。他只是一具猥猥琐琐、畏畏缩缩的躯壳,不见一丝生命的活力、灵魂的光彩,他一辈子活得太苦、太累。苦从何来?来自于过多、过强、过盛、过高的欲望。结果是心为形役,劳神苦心,最后不免活活地累死。他的人生追求是既要建不世之功,又想做今古完人,“内圣外王”,全面突破。他的忍辱包羞、屈心抑志,俯首甘为荒淫君主、阴险太后的忠顺奴才,并非源于真心的信仰,也不是寄希望于来生,只是为了实现一种现实的欲望。这是一种人性的扭曲,绝无丝毫乐趣可言。对曾国藩的深入剖析实际上是切人了一个被仕途扭曲变形的知识分子的内在本质,写透了这个人物。从这个道德典范身上我们看到中国古代心灵萎缩、临深履薄的人仕知识分子的缩影,并能感受到这种人生悲剧在现实生活中也并没有绝迹。
以反封建为旨归的《驯心》更是对中国古代知识分子被奴化过程的深刻揭示。历代统治者都希望知识分子像圈中的驯虎那样,奴性十足,俯仰由人。清朝统治者更是棋高一着,他们悟解到,仅靠科考应试以收买手段控制其人生道路,使之终身陷入爵禄圈套还不够;还必须渗透到精神层面,驯化其心灵,扼杀其个性,斫戕其智能,以求彻底消解其反抗民族压迫的意志,死心塌地作大清帝国的忠顺奴才。于是,他们施展一套高明的策略:大兴文字狱,毫不留情地惩治、打击那些心存异念的桀骛不驯者;组织大批学者纂修《四库全书》,编撰《明史》,把他们集中到皇帝眼皮底下,免得一些人聚徒结社、摇唇鼓舌,散布消极影响;设饵垂钩,特设博学鸿词科,吸引天下硕学名儒到京城做官,坐收怀柔、抚慰之效;提倡程朱理学,推行八股制艺,以整合思想,禁锢性灵,加重道德约束力,扼杀读书士子的个性。通过展示这种种伎俩,把封建帝王的心术、治术、权术彻底剖剥出来。
在对历史的关注中,王充闾还充满同情地写了另一些知识分子,像庄子、严光、阮籍、嵇康、张翰、骆宾王、李白、苏轼、陆游、李清照、李贽、纳兰性德等。作者努力发掘他们生命深处的诗性,以及在现实生活中他们所面临的巨大精神冲突。他关注诗人李白坎坷蹭蹬的生涯和他的内心矛盾。一方面是渴望登龙人仕、经国济民而不得的现实存在,一方面是体现生命的庄严性及由此而产生的超越时空的深远魅力的诗意存在。这两者之间的强烈冲突构成了李白无可避免的内心矛盾,也很典型地反映了“士”的性格与命运悲剧。(《青山魂》)对“心灵无羁绊”“赋性淡泊”的庄子作者有着一种心灵的切近,对那种“万物情趣化,生命艺术化”“把身心的自由自在看得高于一切”的审美的人生态度表现了发自内心的向慕与认同。(《寂寞濠梁》)《桐江波上一丝风》则透过对“高隐不出,渔钓泽中”的严光的审视与描述,深刻地读解了中国历史上的整个隐逸文化。作者更欣赏忧乐两忘,随遇而适,在本体的逍遥中安顿一个逍遥人生的魏晋风度,从中感受到诗性人生超越时空的艺术魅力,也表现出对于自觉自主的人生状态和生命独立色彩的向往之情。(《存在与虚无》)
对古代知识分子历史命运的探索,无疑是王充闾散文中最具特色和深度的部分,也是他实现自我超越后达到的新的境界,正是在这里,作者与历史与当下构成了立体的对话关系,表现出新的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