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迹与隐秘:一个敏感少年的观察、思考,一些无知渺小的困惑,很多事物似乎永远无解、神秘。回到童年现场的写法,让《江边记》恢复了曾经统治乡村的隐秘神迹。“所有的水都有些神秘……他忽然想,渴了来这里喝水的,不仅是我们,而且最多的也不会是我们,不是人。……男孩打了个寒颤,脊背发冷。他似乎感觉到自己身后,正默默地排了一条长队:狗熊、野猪、麂子、黑蟒、山猫……他站起身,拔腿就跑。”(《泉水》)。另一方面,剔除杂芜的微观视野让真实世界具有了虚幻性和神秘感,仿佛一切都带上了神意。在《红鸡蛋》中,男孩被别人手中摆弄的生红蛋诱惑,不明说.却以一个出人意料的细节结束短文:一条长长的红麻蛇穿过他的脚边,遁入菜园。仿佛一种强烈而被压抑的欲望,穿过,隐遁。这种神迹真的存在过吗?我宁愿把它看成一种写作上的象征。
这是由张稼文著作的《江边记》中的截选部分。
张稼文著作的《江边记》一如中国山水画鼻祖展子虔的《游春图》,纯熟、老到、干净、凝练、闲淡,却醇味绵长,为我们保存了一份来自乡村生活,诗意流淌而又弥足珍贵的私人记忆。这部看似松散的长篇,朴素低调地展示了生活世界被遮蔽着的语言之美,从而满足了人们对文字所能唤醒的各种感情和生命状态的期待。《江边记》让我们回归到了汉语写作“文”的传统。
茶
吃罢晚饭,乡村教师要煨罐罐茶。男孩晓得,这是父亲日常生活中很要紧的一个仪式。
那小小的陶罐儿,像是捉着一颗成熟的油桐果或石榴,刷刷几下随随便便雕刻出来的。而那接茶的瓷杯儿也很小,跟罐罐一般高,杯口处也大致一般粗。罐罐黑黢黢,杯儿白生生。
“再添半瓢水来!”乡村老9币说。
妇人放下潲水桶,从灶台上拿起葫芦瓢,伸进青石水缸,舀起,过来到火塘边,拎起火苗上那圆形铁架上的烧壶的盖子,准确地倾进去。
不过,还是有少许的水不听话,它们失足般地溅进火塘,腾闹起一股呛it~4t-鼻的热灰。
这时,乡村教师从嵌凹进墙身里的小台柜间,抓出一个腰粗如蛮竹、大半支筷子高的铁皮筒子,左手兜底摁住,右手揿开盖子,伸进去。
“要没得喽,明天上供销社买一点。”乡村老师一边说着,一边将拇指、食指和中指撮一起,捻着数根卷曲的东西从茶筒里退出来,将其小心地放进小陶罐。随即又不放心似地,拎着小陶罐收朝自己眼前,瞅一瞅,摇一摇,又瞅,十几秒钟后,罐儿才正式置往那炭灰上。
小罐儿很快又被拎起,抖抖,再放回那烫热的炭灰上去。就这样反复两三次,乡村老师终于罢手,转而去拎圆铁架上正在咆哮的烧壶,让烧壶低了低,细弯的壶嘴对准陶罐,咕地一声倾注下去。
眼见那罐儿扑嘟地开响,正要潜或刚刚潜,乡村教师立马抓过来,往脚边早已备好的瓷杯儿里倾。
倾倒一空,最终那小瓷杯也只倒了个半杯——酽红、周边微微带点泡沫。反正,罐和杯,都是小小的,少少的。
这就是罐罐茶——有点香。乡村教师瞧见儿子在门槛边,就唤了过来,同时将脑袋顺时针方向面朝瓷杯儿转一圈,吹了吹,然后要儿子尝尝。哇,想吐——苦,像药。太恼火!乡村教师笑了笑,然后,瓷杯儿递近自己嘴边,略略扬脖,咕嘟一声。那样子,很得意,很舒坦。茶是苦的。茶是一种药。偶尔,妇人也会在火塘边烤茶。用的则是一个大搪瓷口缸,缸身上烙着毛主席语录: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缸里先放一撮盐,烤得发红,接着丢进几片茶叶,筛一筛,冲水进去,开水或生水,再放回炭上,煮涨——好喽,这叫飞盐茶或菲盐茶。
嗓子痛、口舌燥的时候,她会做这种茶。男孩喝过,这茶比那父亲的罐罐茶香得多,也容易下口,不过还是苦。
茶是苦的。因为它是一种药。反正,只要没生病,没有哪一个娃娃会喜欢。
麻雀的家
锄把粗的圆木棍子扛着墙板,土墙便一板一板地往上舂。每舂好一板,将扛在下面的首、尾两根圆棍小心地旋松、抽出来,再垫到刚舂好的墙头上,再架上墙板……土墙节节升高,一栋房子就这样筑起来。
房子建好,墙上就留下很多洞,有锄把粗。屋内的洞眼要全部用泥巴塞住,再抹刷墙壁。但另一头——外墙壁、高处,够不到的那些洞口一般就不管哕。
男孩家的草房,江边坝子很多人家的草房,都是这样。虽然年年要翻修,抛了旧草换新草,内壁要抹细泥、刷石灰,但外墙壁基本是裸着,醒目的墙洞眼,像打仗用的射击孔。
这些墙洞近两尺深,里面住着吵闹的麻雀。
自打生下来那天起,男孩就听到麻雀的叫声,睁开眼睛就晓得屋外这些墙洞是麻雀的窝。它们是男孩家最吵闹的——邻居?不对,似乎是故意不封外墙洞的口,专门留给它们的;它们吃的,也是男孩家院坝晒着的谷子,还有男孩家菜园里的虫子。它们似乎也是男孩的父母养的。
它们住在离地六七尺高的墙洞里,连大人也够不到。它们的叫声轻快、细密、俗气:“唧呀唧呀”,乍一听,似“家家家”。它们在说:这里是它们的家。
白天,麻雀在树上、院坝、菜园和田里飞来跳去,黄昏时钻回墙洞,直至夜深还会唧唧喳喳,仿佛总有事情说不完。早上,又是它们把男孩吵醒。乡村教师家的老大喜欢跟伙伴掏雀窝:一人或两人先蹲下,另一人踩上其肩膀,然后蹲下的人双手扶墙慢慢站起,人梯就升上去。上面的人,眼睛瞄向那墙洞口,同时手攥一根篾片,伸进去,把雀巢扒到洞边,将雀蛋一颗一颗放进自己的衣兜……
男孩的个头儿才两板墙高,他只能站在墙根下,兴奋地等待——那橄榄一般大的雀蛋,瓷青色,上面有芝麻似的斑点,男孩会把它捂在手心,他熟悉那还热乎的气息。
这天,夕阳西下,番木瓜树在晚风中悠悠轻晃。他们又贴着墙根升起人梯。突然一声惊叫,人梯塌哕——上面的人,几乎是张牙舞爪地倒下来。
原来洞里有一条蛇,它正在吞雀蛋或吃小雀——怪不得雀洞里时或传出异常的叫声!那条蛇被扒雀窝的篾片一捅,也吓得溜出洞口,顺墙跌下,逃走。
P20-23
张稼文的这部作品在小说、散文或者笔记、散文诗之间。这种写作很难定位。张稼文的文字而已。文章,也许还是回到这个被我们遗忘已久的说法吧。重要的是,这些文字不仅仅是张稼文的,它属于一个更久远、深厚的时间和空间。张稼文不是传奇作家,他讲的故事很平常,或者说他在日常生活而不是传奇中发现了传奇。不是故事本身而是如何讲这些故事才是他的文章的魅力所在,如何朴素低调地讲出生活世界被遮蔽着的语言之美才是他的魅力所在。是的,残酷或者美丽,稼文没有为故事所惑,他是一位优秀的汉语工匠。很久不见这种老实而空灵的语言了,这时代语词喧嚣,但多么空洞!文章,是文的彪炳彰显,稼文深谙此道。言近旨远。通过细枝末节深入人性和历史的黑洞,稼文同样深谙此道。他似乎很少发表作品。这批作品就像宝石,一出场已经光芒四射。
稼文的文字就像他的家乡,隐蔽在澜沧江岸上的林莽中,远远望去,只是青烟一缕,以为只是世外桃园。循迹而入。才发现有着丰富、沉重、美丽而忧伤的生活。
“你这个娃娃咋个一天到晚都要背?”妇人心痒猫抓,气汹汹,几大步跨过来。
娃娃又裹回花背带,但这次,是把他竖绑着,背在桃树上。(《背娃娃》)
枪毙周国有那天,是在下坞,澜沧江转了个大弯的地方。在公路旁边,一大片空空的草地上,草坡上面的山包站满了人。峡谷里的人好像都来中国啰。
只听嘭的一声,他头朝前,倒下。
那女的咋个样喽?(《周国有》)
我从前坐了两天的车,去到云南西部的地面,问稼文家是不是看得见了,人家说,看不见,还在山那边。时代已经够长久,其阴影已经获得一种自然的权力,深入到一切地方。哪怕是稼文故乡那样遥远的地方,人们逆来顺受或者道法自然,奢华喧嚣或朴素安静地接纳着一切。惟其自然,那种深刻与残忍才更令人无语。不是时代大叙事式的惊涛骇浪,也就是一少年对他自己故乡世界的哑巴般的旁观、参与、体会、喜悦、困惑、深思……犹如阿巴斯的电影,穷乡僻壤的故事,其深度却未必就仅仅止于朴素、天真、伤感。
是细节而不是故事。讲故事很容易,细节需要刻骨铭心,需要语言。故事被忘记了,但细节历历在目,语言斩钉截铁。细节是灵魂的痕迹,风暴过去了,这些痕迹却留下来:
“哪样?”乡村教师眉头一怔。
“说是上面有一个字少掉一点。”
“错啰?”乡村教师不相信,“哪个字?”
他让大儿子跑着去看看。
“爸,是那个‘太’字少掉一点。”男孩的哥转眼冲回。也就是说,“太阳”成“大阳”喽。
“不会嘛,咋个可能?”乡村教师嘟囔,“给是粉太淡瞧上去不明显?”
快步赶到那新人家。果然。乡村教师摊开包金粉的纸,拿起笔,闷闷地醮了醮,然后让男孩的哥上去添。
那门楣有点高。站在条凳上够不着,站四方桌上也够不着。它们都太矮。要么,是乡村教师家的老大的个头也还不够高。最后,在四方桌上架一条短一些的条凳。男孩见哥哥也是紧张得很的样子。
那个“点”还是很快添上去。太用力的缘故吧。那“点’’有点大,颜色有些深。(《写对联》)
那时候我们多么年轻呵!我还记得有一天刚刚下课,同学纷纷走出会泽院法国建筑里幽暗的教室,稼文逆流进来,像是背着一袋子土豆,找到我,说是想约起来搞一个文学社。后来我们成立了银杏文学社。那是1983年的春天。他正像他小说里的人物,有点憨。我也是憨的。于是两个人就有好感,就形影不离。呵,美好的一日,在五月的天空下,我们考完试,他考写作,我考文学概论。然后我们沿着金汁河走了很远,经过一棵棵灰色的桉树。后来躺在麦田边上,听着远方隐隐地传来雷声,要下雨了。这是我们青年时代的故乡。
大学时代看不上他写的东西,不以为然。他沉默寡言.肝胆相照。当年,我放荡不羁,愤世嫉俗,曾经约他干玩命的事,他义不容辞,干了,自己担待后果。我并不完全知道我这位兄弟的闷葫芦里面藏着什么。几十年后他把《江边记》寄给我,我只读了几段,就发短信给他,为当年的出言不逊道歉。
我热爱他的这些文字。美好、善良。细节而不是故事。有一种美丽的消极。给我温暖。现代主义已经彻底地俘虏了当代小说,沈从文或者孙犁式的文章几乎绝迹,但通过稼文的写作。我发现他们影响深远,也许在喧嚣处看不见,但在稼文这种老老实实的作者这里,他们依然父亲般地亲切,这就是传统。海明威、福克纳或者罗布·格里耶都不是传统,他们是现代主义。而沈从文、孙犁是我们的时间。稼文也有轻微的福克纳气息,他也属于世界故乡。回到故乡的道路永远是敞开的,灵魂总是能回到故乡。
江边。甚至连邮票大的地方都不是。
2013年4月24日星期三
于坚:很久不见这种老实而空灵的语言了,这时代语词喧嚣,但多么空洞!文章,是文的彪炳彰显,稼文深谙此道。言近旨远,通过细枝末节深入人性和历史的黑洞,稼文同样深谙,此道。他似乎很少发表作品,这批作品就像宝石,一出场已经光芒四射。
胡彦:隐身多年之后,他的亮相让人有“惊艳”之感。 钱映紫:这部作品具有一种史料般的品质,堪称乡村生活档案。在一个人言滔滔、话语暄:嚣的年代,作者用克制与敬畏的写作态度,重现了汉语朴素与宁静的魅力。 朱霄华:毋庸置疑,在乡土中国受到严重破坏,人的生活和语言遭到异化的今天,它是一部重要的作品。 姚霏:对于“70后”以前的读者来说,阅读《江边记》。于面而来的是久违的亲切和感动,而对于“8()届”以及更为年轻的读者,虽然作品展示的画面或与其乡村经验难以契合,但经由那些构成画面的朴素字句,他们也定能真切感受一次灵魂洁净的洗礼。
倪涛:它满足了我对文字所能唤醒的各种感情和生命状态的期待。
韩旭:滋滋有味的文章,老到、闲淡、醇味绵长,里面有一个活生生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