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杨克己
杨克己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从省总工会调到财政厅的。说起来,我比杨克己还早到财政厅好几年,之所以称他为“老师”,是因为他虽是解放初的老大学生,调来时也已年近半百,却没有什么职务。那时我们十几个人的处只有一正一副两个处长,与现在行政机关里几乎人人都是处级,科级干部成为“凤毛麟角”的行情大不相同。我们这些20多岁的年轻人,总不好意思当面管处里那些比我们大十几二十几岁却又没有职务的老同志叫老这老那,于是便一概都称之为“老师”,杨克己自然也就成为“杨老师”。但私下说起来,我们还都是老杨这老杨那的,顺口。
老杨来时,我们行政事业财务处事业组的办公室里已有四个人,四张桌子两两相对靠北窗摆了一溜儿,一头接东墙,一头靠西壁,桌满为患。老杨来后,他的桌子只能摆在东南墙的一个角上,人坐南朝北,旁边,一排文件柜贴南墙一直摆到了门口。
老杨在靠墙的那个角落里似乎很自在,他不喜欢与人多交往,一张桌子八不靠,正好。老杨烟抽得厉害,一根接着一根,幸好他桌子上方东墙上有一个窗子,算是天然排风扇,使烟雾能够自然排出,于他人并无大碍。他喝茶也喝得厉害,茶壶里经常是水少茶叶多,而且喝法特殊,不用杯子不用碗,一把紫砂小茶壶直接对着嘴喝。平时,老杨坐在角落里,边抽边喝边喝边抽,自成一统自得其乐。
我们办公室原来除我以外有三位老同志,年龄都在四五十岁左右,其中两位是军转干部,老杨一来,成了学历最高的老同志。当时正值拨乱反正、尊重知识重视人才之时,不久处里就把重要的文教卫事业费交给了老杨管理。
接手工作后,老杨没请别人给他介绍分管单位的财务管理情况,也没向谁请教过任何问题,只是找来这些单位的决算报表,足有半尺多厚的一大摞,然后就是整天坐在那里埋头看报表。他从决算汇总表翻到基层单位报表,又从基层单位报表翻到汇总表,天天就那么不厌其烦地翻来覆去,不时还在本子上记点什么。烟雾缭绕中,他一看就是几个月。
那时我常纳闷,老杨总这么看呀看的,都看些什么呢?决算报表又不是小说杂志,枯燥无味不说,还整篇整页满是黑压压密密麻麻的蝇头数字,看着就叫人眼晕,总看个什么劲儿呢!办公室里从没谁这么下劲儿地这样看决算报表的。通常的情况是,忙忙碌碌几个月把决算汇总上报后,大家都猛松一口气:可算搞完了!然后把报表往柜子里一锁,拉倒。可老杨,竟这么拿它们当宝贝!
几个月后,老杨终于看完了那摞决算报表,和分管单位初次交涉,就不同凡响,单位所有收入、支出、结余、会计核算、财务管理、预算执行情况什么的他都了然在胸,说这他这清楚,说那他那明白,甭想对他有任何敷衍塞责糊弄应付之处,最后,他还不紧不慢井井有条地给单位提出了一连串需要改进的会计核算和财务管理方面的问题,叫单位的同志暗自惊异刮目相看!审预算、批决算老杨也都是行家里手,他业务精湛公道正派实事求是不徇私情,分管的单位都对他尊敬有加。后来,当我经过多年的工作磨炼从一个新手变成了一个老财政,也常埋头于浩繁如海的决算数字并深知其中之奥妙时,我的眼前,仍常浮现出老杨在那个烟雾缭绕的角落里埋头翻看那一摞决算报表的身影。
遇到处里学习或开会,老杨一般都是闷头抽烟,不大开口发言。对领导,老杨也是敬而远之,不召不见,不问不说。但在关键时候,老杨又总能站出来仗义执言,从不顾及谁的脸色。这一点很对我们年轻人的胃口,叫我们心里都暗自佩服。
那时候,机关逢年过节搞福利常常是分实物,不是分几条鱼,就是分几斤肉,再就是分几个西瓜什么的。分配这些东西从来不用秤,总是采用简易的扒堆法,处里有几个人就扒出几堆,当然,这就免不了各堆之间会有些多少不一、优劣的差别。每逢这时,有的人总是早早到场,在扒好的堆里东转转,西挑挑,他们挑剩下的,才是我们小年轻的。老杨从来不是这样,每次分东西他都去得较晚,、随便拿起离他最近的那一堆东西扭头就走,不管好坏和多少。于小事处见精神,这让我们对老杨更有好感。
对我们这些年轻人,老杨亲切热情、毫无架子,无论谁有难处找到他,他都尽力帮助。一次,处里一位小年轻的亲属来省医院住院看病,夜里突然病危,值班医生调不来专家,眼看病人危在旦夕,小年轻急得六神无主,夜里两点多跑去敲老杨家的门。老杨闻讯,二话没说爬起来就跟小年轻跑到了医院。半夜三更,老杨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才找到医院院长,立刻安排了专家进行抢救,终于使小年轻的亲属转危为安,拣回了一条命。我丈夫大学毕业后用几年时间写了一本专著,因年轻没名气,在省里找不到出版社出版。北京一个出版社愿意出版,但由于是专业书籍销路有限要求个人资助5000元钱。我的天!那时我们两个人一月的工资加起来不过100来元,5000元简直就是天文数字,上哪儿找去?老杨知道后,千方百计帮我们借来了资金,使书得以顺利出版。后来,当丈夫成为业内骨干学者,多家出版社向他约稿,出书再也不是问题时,我们始终念念不忘的,总是老杨。 老杨的名字叫杨克己,能给儿子取名为克己的父母,显然不是目不识丁之辈。但在讲究阶级斗争和家庭出身的年代,老杨纵能克己,终难复礼,家里也是夫唱妻不随,缺少修身齐家之和谐。老杨身材瘦小,精精神神,做事有板有眼、一丝不苟,啥事都讲究个秩序。他的妻子高且胖,没多少文化,说话粗声大嗓的,在公园里当工人。老杨和他的妻子就像是两条道上跑的车。我们曾去过老杨家几次,他家里总是乱糟糟的一片,连像样的家具也没一件,与办公室里天天被老杨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净利落的办公桌形成鲜明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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