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先生来沪,在文化圈颇为引人关注。以至于孙甘露先生从别的活动赶过来旁听,一进门就说有多少人羡慕他,想跟着一起来围观。阿城先生每回来.都会分析天下大势,然后讲几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这一回,有画家孙良先生在,就聊起了物质材料对艺术的影响。他们二位从纸、墨、笔一直谈到透镜、装颜料的吸管,涉及古今中西,极具启发性。
孙甘露:前几天在微博上看到一幅大英博物馆藏的拈花微笑佛陀像,宋代陈用志的画,那个色彩和技巧跟传统中国画完全不一样,乍一看以为是梵高的作品呢。所以老听到有人说,西方现代的技巧传统中国画里全有了。
阿城:台北故宫藏有一幅锦鸡图,黑底描金,可以归到现在说的漆画里面去。
孙良:唐宋时代的有些佛像的画法跟后来的确是不太相同的,后来引发了日本的禅画和书法,它们是中国画的分支,但叉不是文人画的路数。宋代散落在海外的画,风格变化很多,包括泼墨、泼彩都有,但国内的正统教学里这类画看到的就不多。
阿城:文人画已经被明、清整理出了一个绘画传统,尤其在董其昌那里。这个传统的规格很高,话语权很重,一直影响到我们今天。这个传统,核心人物是官和僚,我们常常忘了他们是官和僚.就像我们也常常忘了魏晋名士们也是官和僚。人在制度中,哪能不受气?反制度很难,总要有个出气口,可以排遣。魏晋名士是恶搞,隋唐开科取士,士的力气还是很大。宋以后士的力气小了,才转到诗和画。诗的地位很高,诗言志,士所为。诗和画,一定会被合流的。齐白石当年画得很好了,于是请教高人指点怎样才能更上层楼,陈衡恪,陈寅恪的哥哥,点拨说学诗,画有题诗,价格才会上去。齐老先生于是停笔学诗,果真如此。认真说,完备的文人画,重点在诗而不在画。诗可以达到很高的意境,这是读书人可以在心里傲视制度、皇权的一个方便法门,要知道,皇帝老子也得学诗啊!毛泽东写首诗,也得请人看看韵脚合不合。
但是把眼界放开放远,会发现中国绘画传统不是这样的。我记得哪一年中央台要拍中国美术史大型专题片,编导是学美术的,他就跟我说中国绘画就是文人画。我说文人画好,但窄。文人画最初相当边缘,是读书人在书写之余用写毛笔字的方法画上几笔画儿,作为一种休闲和调节,苏东坡就是这样。本来不是主流,后来变成主流了,寄托了什么文人的胸中块垒啊,道德的追求啦,还有自然啊天人合一啊等等,越加负担越重。我跟他说中国美术主流是工艺(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工艺美术)的,他不同意。我说如果你只讲文人画的话,中国美术传统会非常短暂,而且画法内容雷同性非常大,撑不起来。
绘画最先是匠作,匠作重视材料,这颜料是从哪儿采的,石青、石绿、藤黄、赭石,都是从石头、植物里来的。还有用什么胶去调。孔子说过“绘事后素”,那是讲一个绘画的程序问题。弟子问他画画是怎么同事,老夫子讲了这四个字,文人争了很多年。文人不事工艺,争不清楚。这是讲春秋时期的绘画程序.线画完了之后,再用底色把线挤窄。文艺复兴的波蒂切利也是用这个方法。还有,画在什么质料上?有麻,有绢,还有漆底的,木底的,以及石碑——先用朱砂在碑上写,所以叫“丹书”,然后再刻。这些都是材料造成的传统。
要说文人画完全没有工艺继承是不可能的,只是文人画的材料非常简单,其中还是有工艺的脉络。从工艺的角度去看中国的绘画传统和书写传统的时候,那个才是主流,我们才能对中国美术史有比较全面的看法。P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