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辞旧迎新 人约黄昏
永徽六年的元日,整个长安城都比往年冷清了许多。宗室大臣都随皇帝去了昭陵,许多豪门大宅,连门口挂的灯笼桃符似乎都比往年黯淡。不过长兴坊的苏将军府却是例外,成日间只闻笑语不断,来往的宾客比往年多了好几成;到了正月初六这天,府里的几株腊梅也凑趣的凌雪怒放,更添了一份喜庆。
眼见日头渐渐西斜,苏府上房西间的直棂窗下,随着银剪在紫色帛片上的转动,一个头戴双髻花冠、双手上扬、袅袅婷婷的美人儿渐渐露出了轮廓,只是剪到最后一角衣裙时,握着银剪的那只手不知怎地一抖,飘飞的裙裾顿时断成了两截。
正低头看得入神的罗氏不由顿足叹道:“可惜了!”。
琉璃叹了口气,随手便想把帛人扔掉,罗氏忙抢到手里:“不过是衣角略短了些,用来粘屏却还是不错的。”
琉璃嘻嘻一笑:“嫂嫂便对琉璃这般没信心?”
坐在另一头的于夫人抬眼笑道:“知道你是个巧的!”说着也把自己剪好的帛人拿起来端详了两遍,长长的叹了口气,“我原觉得自己剪的也不错,和你剪的这美人儿放在一起,却只好帮她扫地牵马了!”
琉璃和罗氏看着她手里那个身材粗壮、圆头圆脑的帛人,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这还是琉璃第一次剪“人胜”。故老传言,女娲造人之时,初一造了鸡,初二是狗,初三是猪,初四是羊,初五是牛,初六是马,到了第七日上才造出人来,因此正月初七便是人胜节。明日的长安城里,人人发髻之间、家家屏风之上,都是用五彩绢帛或金银纸箔剪成的“人胜”。
眼见罗氏把她剪坏了衣角的的帛人和于氏剪的那个都粘在了屏风上,琉璃忙集中精神又剪了几个,放下剪刀时,才觉出胳膊手指都有些僵了。
于氏早剪得不耐烦了,见琉璃放下剪刀,忙把剪刀一扔,“有这么些尽够了,你的可以用来饰发,我和阿罗剪的粘屏上,意思到了就好,我还是去厨下看看明日的煎饼和长命面准备得如何,不然你那义父又该有说了。”说着忙忙的走出门去,仿佛晚走一步便会被拉住一般。
琉璃和罗氏不由相视而笑。琉璃站起身子,甩了甩胳膊,又活动了一下手指,愈发觉得酸疼,只是看着苏家给自己准备的这间远远谈不上奢华的房间,嘴角还是翘了起来。
她从没有想到过,这个年节,自己居然可以过得如此快活。
那日杨老夫人接到消息就火急火燎的赶往了行宫,她自然不可能追去,在武家住着又尴尬,好在第二天于夫人便来接她了。琉璃原想着也就是小住几天,没料想武昭仪的身子不好,杨老夫人索性守在了那边,说是小皇子满月之后才会出宫。
琉璃一面一日两遍的打发阿霓回去探问消息,一面却暗自欢欣鼓舞——于夫人开朗直爽,罗氏聪明随和,两人都是爱说爱玩的性子,每日里不是捣鼓各种为年节准备的各种吃食和玩意儿,就是带着琉璃应酬客人、四处采购,加上罗氏的那对宝贝儿子苏槿苏桐正是调皮的年纪,虽然苏定方与苏庆节都随帝谒陵,日子却半点也不冷清。半个月下来,琉璃倒是认识了好些武官家眷,和陆瑾娘也见了两面。
待得初四苏氏父子终于伴驾回城,苏家越发热闹起来。只是琉璃心里总有些空落:隔壁的那个孤家寡人,如今是守着那空落落的房子,还是跟那些面和心不合的族人周旋?或许就是因为自己,他连这边府里都不大方便过来了!
眼见天色欲晚,琉璃又剪了十几个各种质地颜色的人胜和若干花花草草出来,想了一想,还是选了两对人胜出来拿在手里,低声对罗氏道:“嫂嫂……” 罗氏看了她一眼,笑着接到手里,又找了个七八岁的小丫头过来,“去把这些送给隔壁的九郎,让他珍惜着些。”
小丫头清脆的应了一声便跑了。琉璃脸上发热,只好低头接着剪绢帛,罗氏上来拉住了她的手,“好妹妹,你再剪下去,明日手该疼了,阿家还饶得了我?咱们一起出去看看,这时辰晚膳也该好了。”
琉璃只得丢了剪子,跟她到了上房里,果然大食案上已经摆好了晚膳,苏槿苏桐在屋里跳来跳去,满屋热闹,心里却不由又叹了口气,耳边仿佛响起了裴行俭带着淡淡笑意的声音,“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人陪我用过饭了。”
门帘一动,苏定方大步走了进来,看见琉璃,若有所思的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琉璃微觉纳闷,仔细一看,他又恢复了平日笑眯眯的模样。
好容易吃过晚饭,罗氏将琉璃拉到一边,笑着将两个人胜放在她手里:“来而不往非礼也。”
两片小小的金箔,剪成了一男一女两个抓髻娃娃的模样,轮廓虽然简单,却自有一种古拙雅致的韵味——裴行俭居然连人胜都会剪,而且比自己剪得还好!琉璃愣了好半晌,不由扶额苦笑。
第二日是人胜节的正日子,苏家自然又是一番热闹,吃红豆、喝七样羹、煮长生面、送煎饼,礼尚往来的直闹了一日。而人日过后,便迎来了长安城一年中气氛最闷骚的那几天:上元节就在眼前,家家户户都要挖空心思的做花灯,年轻男女要挖空心思的准备奇装异服,主妇们则要挖空心思的准备各种应节小吃。
于夫人提前两日开始做起了上元节最不可或缺的“焦糙”,琉璃也到厨下去看了一回。却见苏家的厨子用麻油调好了一盆面,备好一盆馅,再煮上一锅水、一锅油。待锅热了,先抓了团馅料到油面里团了团,手上一捏,再拿篦子略略一刮,便成了一个中间包着馅料的面团儿,把它丢到水里煮熟,又沥了水丢到油锅里炸上两遍,一个个放到盘中还滴溜溜滚动的金色小球便出现了眼前。
琉璃恍然大悟:这不就是炸汤圆么?
到了下午,罗氏却又拿出了好几盏花灯,说是“孩儿灯”,要送给那些家里希望添丁的亲朋好友。琉璃听得明白,忙在每盏灯上都画上了个大头娃娃,于夫人和罗氏拍手叫好,送灯的下人回来时也是各个喜笑颜开——他们拿着灯一路上出了不少风头,得的封儿也格外丰厚。
到了十四这日,正是上元三日放灯的第一天。吃过早饭,琉璃便对阿霓笑道:“这个年节倒是让你这边陪了我十几日,家里也不得团聚,这两日你便回去,过了十六再回来。”阿霓自是先说不必,见推辞不过,才笑着告辞而去。
琉璃松了口气,裴行俭说过,“你只要出来观灯,我自然能找到你”,她还真不想带上阿霓……
待她到了上房,罗氏正让几个婢女擦洗面具,却见都是做得极精巧的木制面具,有做成兽面獠牙的,有做成金刚怒目的,也有做成豁牙丑角的,造型夸张,各不相同。最多的却是一种白须胡老的面具,足有五六个。琉璃试着一戴,倒也贴合轻巧,双眼口鼻处都留有空洞,视物说话均是无碍。
苏槿苏桐也一人抢了一个,奈何脸儿太小戴不上,琉璃便找了两张硬纸,用剪刀裁出两张小面具,按照两人的五官剪出眼睛嘴巴,又磨了墨,调了朱砂和雌黄,将面具画成了两个小虎头,打孔后用红绳系在了两人双耳上。一屋子人无不拍手叫好,苏槿苏桐更是高兴得满屋子乱蹿。
眼见天色将黑,于夫人忙把装备好的焦糙、粉果、面茧都物都端了上来。那粉果也是带着甜馅的小圆面点,面茧则是做成梭子状的面果子。每个人按规矩都先拿了一个面茧,苏桐吃得最快,呸的一声吐了个小木片出来,上面画着小小的元宝,众人顿时一阵大笑。苏定方却是吃出了一个画金印的木片。罗氏便笑道:“阿翁今年莫不是要挂帅出征?”琉璃知道了这里面的机关,吃到中间时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口,果然咬到一个硬物,忙拿出来一看,木片上画的却是一顶花冠,于夫人与罗氏顿时拍手大笑,“这个最应景!”
一顿饭胡乱吃完,琉璃回去换了出门的衣衫,找出一支光洁的银簪将那对金缕人胜穿在簪头之上,插在了发髻中,对镜一照,心里多少有些扑腾。
她定了定神,快步走回上房,一掀帘子,不由呆在了那里:屋里站着四个身量苗条的婢女,人人脸上戴着一样的白须胡老面具,一眼看去宛如四胞胎!
罗氏见琉璃进来,不由分说也给她戴上了一个,又拿了五件白色披风给她们披在了身上,站开两步端详了几眼,拍手笑道:“这下再也分不出来了!”
琉璃愈发茫然,正要开口询问,苏定方也踱了进来,仔细打量着几个人,点头不语。突然看见琉璃的发髻,笑着一挑眉头,走上一步,伸手将那支穿着人胜的簪子,戴在了琉璃身边同样戴着面具的婢女头上。
琉璃忍不住叫了一声“义父”。
苏定方笑吟吟的转过头来:“守约前几日和我打了一个赌,赌的便是他今日能不能带走你,说不得要委屈你片刻了。”他的目光在琉璃几个人身上扫了一遍,眉宇间多了几分飞扬:“咱们这便出门!”
这算是怎么回事?琉璃还没回过神来,已被众人嘻嘻哈哈的拥簇着走了出去。
外面天色刚刚变黑,满城的空气里似乎都涌动着一股躁动。家家户户门前都挂出了花灯,有些宅子门口还做出了高矮不等的灯树。各处的路口或坊门都设着彩烛辉煌的灯棚、灯楼。长兴坊中,一座两丈多高的楼宇被灯火映造得华彩辉煌;亲仁坊门口,则是一棵足有三丈高的灯树,五彩灯笼把树下的牵手踏歌的女子们也映得五色斑斓;再往东走,到了东市南门外,长街北面一溜灯棚连着戏台,台上灯明如昼,台下人头攒动,正是上元节最受欢迎的歌舞百戏。
大道上更是人流盈塞,骑着绣鞍骏马的多是少年郎君,坐着碧油香车的自是妙龄仕女。马逐香尘,诗挑碧帷,是处处上演的风流戏码。人群中穿华衣、戴面具的年轻男女同样随处可见,有些看着娇小玲珑,却束发包头,踩短靴、挎长剑,有的身材高大,却是头簪鲜花,身披彩帛,当真是雌雄莫辨,让人眼花缭乱。
琉璃看着眼前这歌舞喧天、灯烛匝地的繁华胜景,心里却只想苦笑。
苏家没有备车,只是由苏氏父子打头,十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仆将女眷们牢牢的护在当中,看去不过是寻常富家出游的阵仗,但队伍中多了这五个身形相形、打扮相同的女子,还是引来了无数嬉笑指点。
琉璃有些怀疑,现在给她一面镜子,她都未必能一眼找出哪个是自己……裴行俭再神机妙算,又怎能认出她来?更别说突破这仆从的护卫把她带走!
东市的横街上,越往东走人流便越拥挤,一路上不但北面的台上有百戏和参军剧可看,人群中也不时会出现各色艺人的身影,或是抗鼎、吞剑,或是走丸、吐火,苏家众人显见已看得目不暇接,骑在男仆肩头的苏氏小兄弟更是欢欣鼓舞,只是一个要往东去看绳技,一个却要去看耍大杆的,闹了个不休。
苏定方却是神色警惕,目光一刻不停的扫来扫去。眼见一行人已然过了最热闹繁华的所在,前面就是东市的东南角,人流明显变得稀疏起来,却依然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的眉头不由渐渐皱了起来。 苏家一行人的旁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队戴着傩舞面具的红衣汉子,看见苏家这几个一般打扮的女子,也指点着笑了一番。苏定方回头看了一眼,见他们的身形举止分明是市井中人,便没再多看,依然四下打量寻找。
再往前走,一个胡人正在街中表演幻术吞剑,这把戏不算罕见,四周围着看的也不过是些老人妇孺。苏家人从旁边走过时,那胡人正在把一把长剑慢慢从口中拔了出来,戴着老虎面具的苏槿高声叫道:“那胡子,再吞一次!”
胡人嘻嘻一笑,突然手上变出一点火光,一张口,一道长长的火龙对着这边就喷将过来,围观之人连同靠近这胡人的几个男仆猛不丁都唬了一跳,纷纷后退,苏家的队列顿时散乱起来。另一边傩舞的汉子不知怎么的,突然发声喊也挤了过来。待到苏定方回头看时,自家那几个穿着同样的披风女子早已陷在了散乱的人流中,一个戴面具穿红衣低头走路的高个男子突然直起身子,从傩舞队伍后闪现出来,一把拉住了头上戴着人胜的女子,转身便往人群外面走。
苏定方呵呵一笑。他虽已经过了六十,身手却依然矫健,几个箭步从人群里挤了过去,一把牢牢的抓住了那高个男子的手腕:“好一招浑水摸鱼!”突然觉得有些不对,笑容一滞,伸手就揭开了那男子脸上的面具。
面具下面,是一张中年短须男子的面孔,对着苏定方忙不迭的鞠着躬,满脸堆笑,“苏将军恕罪,小的不是故意冒犯贵府女眷,我家阿郎有命,小的不敢不从。”
苏定方忙回头去看,却见自家男仆毕竟训练有素,早已重新围拢过来,于夫人、罗氏并两个孩子都安然无恙,只是那穿着白色披风的,却少了一个!
东市路口往南去的人流里,摘掉了面具的琉璃闷声不响的往前走,忍笑几乎已忍到内伤。她身上那件显眼的白披风外已加了一件娇艳的海棠红缎面披风,而披风的主人正紧紧的握着她的手,戴着踏摇娘面具的脸上自是看不出任何表情来。
两人进了最近的靖恭坊,又在坊里拐了两个弯,不知怎地已走进一条僻静的小巷。琉璃这才停下脚步,向后看了一眼,身后的一棵大树遮住了外面的情形。她借着附近大门上挂着的花灯,仔细看了看眼前之人脸上那做哀戚状的美女面具,忍了一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刚才的混乱之中,她被这位高个“美女”一把拉住时还真是吓了一跳,若不是那声熟悉的“是我”,她怎么也不会想到……
面具慢慢的掀起,露出裴行俭那张清俊的面孔。他的头发高高束起,本来戴的那朵大红绢花也早已被丢掉,披风下穿的是一件的碧色圆领窄袖袍子,袖口下摆处被灯光一照,看得见有雅致的竹叶暗纹,正是琉璃送他的那件冬袍。此刻,他看去已没有半分刚才的“妖娆”风姿,反而比平日更清爽几分。
看着眼前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的琉璃,裴行俭摇了摇头,嘴角却扬了起来。
好半晌,琉璃才终于忍住笑,抬头问道:“你怎么认出我来的?怎么没去拉那个戴着人胜的?”
裴行俭静静的看了她半晌,才微笑着开口:“一支人胜算什么?不管你穿成什么样,我都能认得出来。”
琉璃脸上不由一热,声音也低了下来:“胡说,你才见过我几次?”就算裴行俭对自己是一见钟情,也绝没道理能对她的身影如此熟悉。
裴行俭的微笑变得更深:“我见过你的次数,比你知道的要多得多。”
琉璃有些诧异,抬头看了裴行俭一眼,他脸上的那份愉悦有种难以言述的感染力,让她也笑了起来:“我怎么不知道?”
裴行俭久久的凝视着她的笑脸,声音变得有些发哑:“你自然不会知道,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好些……”
琉璃清清楚楚的看到,他的眸色在慢慢的变深,她突然觉得周围的一切似乎都迅速的消失了,只有眼前这个人在离自己越来越近,下一刻,她几乎是晕眩的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听见他在自己头顶上满足的,深深的叹息了一声。
她几乎也想叹息一声,却终于只是伸手紧紧的抱住了他。他的胸口有一种异样的坚实,让她心里某个空悠悠的角落突然安定了下来,她不想再说一句话,不想再惦记任何事,只是闭上眼睛,静静的听着他心跳的声音,那声音又快又强劲,就像节日的鼓点,就像她自己此刻的心情……
小巷里一片寂静,似乎只有两个人的心跳在这片宁静中慢慢合成了一个节拍。不知道过了多久,巷口突然有脚步和说笑的声音传来,琉璃一惊之下回过神来,刚想退开一步,裴行俭的双手微一用力,又将她搂在了怀里,低声道:“别怕,是和我们一样的。”
和他们是一样的?琉璃有点迷糊,心情却奇异的安宁了下来,伏在他的怀里没有抬头。脚步声到不远处突然停了下来,随即响起了几声轻笑,听上去似乎是一对年轻男女的声音,接着又是脚步声响,却是渐渐走远了。琉璃顿时明白了裴行俭的意思,她在库狄家时也曾听下人们说笑过,这一夜,原本就是长安城的年轻男女幽会偷欢的日子,听说乐游原的树林中,偏僻的小巷子里,常有鸳鸯……
甜蜜里涌上了一些羞恼,她不由低声道:“你放开手,我们好好说话好不好?我还有好些事情要问你。”真的有很多事,比如那宅子该怎么处置,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可是,都不是这种情形下能够问出口的……
裴行俭轻轻的笑了起来:“不好,琉璃,你不知道今夜我多辛苦才把你抢到手?从初六那日跟恩师打了那个赌就开始准备,各种情形都要想到,欠了好些人情,还扮了一回踏摇娘!”
裴行俭那外罩娇红披风、头戴美人面具的“惊艳”的造型顿时再次出现在眼前,琉璃笑得几乎要发抖,立时却又想起了初六晚饭前苏定方曾经目光锐利的从头到脚打量了自己一遍,原来是从那时候这对师徒就开始准备斗法了?
她刚想问他们到底赌注是什么,却听裴行俭又深深的叹息了一声:“琉璃,琉璃,你也不知道,以前每次见你,我要忍得多辛苦才能让自己不伸手把你搂在怀里!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多久……”
琉璃心底变得一片柔软,不知为何眼眶有些发热,半晌才低声道:“我知道。”
裴行俭轻轻的抚摸着琉璃的头发,笑了起来,“傻琉璃,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知道我们俩成亲的日子已经定了么?”
琉璃一愣,抬起头来怔怔的看着裴行俭——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没有人告诉过她?“什么时候定下的?是哪一天?”
裴行俭的眼里只有明亮的微笑,“就是刚刚定下来的。前几日恩师找人卜了期,说是四月十七、六月十一和九月初二是今年最好的日子,我原想着六月或许从容些,不过如今已明白过来,四月十七才是最合适的日子!”
四月十七,他当是过家家么?琉璃忙道:“时间太紧了,好些东西都来不及准备。还是六月好不好?”
裴行俭低头看着琉璃,异常坚定的摇了摇头:“我倒觉得,时间还是太久了些。”又放软了声音道,“琉璃,我等不及了。这些天,我明知与你只有一墙之隔,却无法和你说一句话,见不到你一面,你不知道这种滋味……”
琉璃知道他大概总有几分夸张,只是这些日子来,心头何尝不是同样惦念惆怅?半天才道:“只是……只有三个多月了,我……”只是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幽黑双眸,那些想好的理由顿时全部从脑子里都飞了出去,只留下一片空白。
裴行俭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戏谑:“有人来了,你若不答应早点嫁给我,我便不放手。”
琉璃一愣,果然听见巷口似乎有杂沓的脚步声传来,不由大吃了一惊,他们就站在高高挂起的花灯下面,只要那些人走过巷子中间的那棵树就能把他们看得一清二楚。裴行俭的双臂却收得更紧了一些,头慢慢的低了下来……脚步声更近了,里面还夹杂着孩子的尖声说笑,琉璃顿时再也顾不得什么:“我答应,你快放手!”
裴行俭微笑着松开双手,琉璃刚想退开一步,裴行俭却把她的手紧紧的包在了手心里,带着她施施然的往巷外走去。没走多远果然迎面便遇见了七八个人,大约是看灯归来的一家子人,一个孩子好奇的打量着他们,琉璃只觉得头都抬不起来了,裴行俭却依然走得从容无比,甚至微笑着向那家人点了点头,顿时换来一阵善意的哄笑:“娘子好容貌,郎君好福气!”
琉璃垂着头走出小巷,却听裴行俭笑道:“你可是丢了什么东西?可要回头再找找?”
琉璃愣了愣,才明白他在打趣自己,忍不住抬头瞪了他一眼,眼前的大道上,人流虽然不算稠密,倒也是来往不休,裴行俭叹了口气,声音颇有些惆怅,“我倒觉得,仿佛把自己丢在这条巷子里了。大约只有娶了你,才能拾回来。”
琉璃白了他一眼,扭过头去,掩住嘴角的微笑,也掩住和他一样的怅然。好容易压下了种种情愫,却突然却想了另一件事,踌躇片刻,还是转头看着裴行俭道:“你总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可你记不记得曾答应过,我若今天跟你出来,你便会告诉我……”
裴行俭笑微微的看着她:“我自然记得,那天我说的是,你若是答应上元节和我出来,我便告诉你最要紧的是什么。”
琉璃点点头,鼓足了勇气道:“今日我都跟你出来了,可是,你还什么都没说!”
裴行俭眉头一挑:“你今日的确跟我出来了,可今日,是上元节么?”
琉璃愣了愣,看着他含笑的眉眼,恼上心头,简直恨不得掐他一把才解恨,裴行俭却一把握住了她另外一只手:“明日,明日你跟我去一个地方,我就跟你说。咱们现在去看灯好不好?”
琉璃哼了一声,想说不好,已被他牵着一路往坊外走去。
明明还是一样的花灯,明明还是一样的人流,连那些追逐在碧油车后的少年郎念的艳诗与一个时辰前也没什么区别,但琉璃却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一直牵着她的那只手温暖而稳定,并没有握得很紧,却无论在怎样突然而来的拥挤中都不会松开,反而会把她迅速带到一个宽厚的怀里,在汹涌人流中轻松的护住她。每到这个时候,微笑会抑制不住的涌上她的嘴角——还好,没有人能看见。
裴行俭早已把踏摇娘面具戴在了琉璃脸上,用哄孩子般的口气对她说:“再忍一忍,日后咱们一起来看花灯,你再不用戴这个闷气玩意。”琉璃知道他是担心万一遇见认识他们的人,会为她惹来闲话,她却觉得这样也好,戴着面具她就可以想怎么看他就怎么看他,想怎么笑就怎么笑,不用担心会吓到别人。
裴行俭今夜这样束着发,看着去比平日多了份飒爽英气,笑起来的时候更是整张脸都像会发光。他轻车熟路的带着琉璃走遍了东市附近的几个坊,一面告诉她,那座两层的灯楼是谁家的手笔,那个气派的灯棚里又坐着谁家的亲朋。
两人不知走了多久,在月过中天的时候,过了褚遂良府门前扎的一艘灯船,终于到了平康坊的十字路口。那里竖着一棵足有五六丈高的灯树,十几根树枝伸向四面八方,上面有做得栩栩如生的莲花灯、牡丹灯、龙虎灯、美人灯……四周围得人山人海,听得见树下传来的踏歌之声。
裴行俭低头道:“长安城的踏歌,以此处最是热闹,多的时候有几百人一起踏歌,通宵达旦,天明方回。你想进去看看么?”
琉璃听着里面欢快的歌声悠然神往,只是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人头,还是摇头道:“人太多了。”
裴行俭抬头往里面看了一眼,不知想起什么,笑道:“我才进弘文馆时,也曾和同窗们约着到这里来瞧热闹,又想进去,又不愿与人挤,我那时年少轻狂,不假思索便大叫了一声,‘琴音阁的美人出来观灯啦!’好些人哗的一声都往西边的琴音阁跑,我们赶紧钻了进去……”
琉璃想着当年十几岁的裴行俭调皮捣蛋的模样,笑不可抑。裴行俭瞅着她笑道:“你若想进去,今夜我再叫上这么一嗓子如何?“
琉璃笑着摆手:“别!万一还有人记得当年上的恶当,我怕是还没进去看见美人,便被揍成了猪头。”
裴行俭扬眉笑了起来:“你也太小看了我,我难不成还会嚷嚷那句话?”
琉璃认真的点了点头:“自然不会,我猜你会叫一句,哎呀,是谁掉了钱袋?”
裴行俭哈哈大笑:“这主意当真不错!”
两人从平康坊出来时,夜风越发的凉了,观灯的人潮也渐渐变得稀疏,裴行俭抬头看了看月色,叹了口气,“只怕快四更了。”转头对琉璃道,“我送你回去吧,你好好歇息,午后我去接你出来喝酒。”
琉璃一时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裴行俭笑得惬意之极:“今夜与恩师打的这个赌,我已经赢了,上元这三日每日都可以带你出来。”
琉璃忍不住问:“那你若是输了呢?”
裴行俭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你就这般小看我?所谓知己知彼,没有一点把握我怎么会赌?若是行军布阵、决战沙场,我是无法跟恩师比的,但揣摩人心、故布疑阵,大概还是我更拿手点。”
琉璃越发好奇:“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能认出我?”
裴行俭低头凝视着她的眼睛:“我说了,明日我便会全告诉你。”
琉璃看着他,只觉得脑中里慢慢的又变得一片空白,裴行俭微笑着叹息了一声,牵着琉璃往回走。琉璃怔了半天才想起来,“你还没说,输了会如何?”
裴行俭笑道:“我若输了,咱们成亲前我便要天天去恩师家用晚饭!”
琉璃心里一动,轻声道:“你以前是常去的,为何这几年却不再来这边吃饭了?”
裴行俭沉默了下来,琉璃正觉得心里隐隐有些发沉,却听他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恩师有一个女儿,我刚到恩师门下时,她才十岁,我一直当她是亲妹子。后来我家里出了变故,又搬回了这院子,还是依着原先的习惯天天过去,却没想过她已经长大了。不知谁竟传出闲话来,说师母之所以帮我出头,原是别有用心。这样一来,我怎么还好过去?后来师妹虽已出嫁,我却是不习惯过去了,一则,不愿意再把自己的那些烦扰带到恩师家去,二则热闹过后的冷清,原是……格外难捱。”P86-P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