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城市
文/朱聿欣
我们经历着生活中突然降临的一切,毫无防备,就像演员进入初排。如果生活中的第一次彩排便是生活的本身,那生活有什么价值呢?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起程
我想我应该醒过来了。墙上钟表的整点报时声在空气中不安地跳动,指针冷漠地停在三十度角的午后,窗外阳光正好。
我看着自己空洞的身形,像一个发炎的腺体,萎靡不振。我能听到人们说话的声音,但并不真切。头顶的天花板,似乎像这座城市的地面一样慢慢沉降,毫无时间概念地向我炫耀生命力。窗外的好阳光被厚重的窗帘肢解,破碎地坠倒在墙角,仿佛被灌进了一整个冬天的黑暗。
我起身,开始走出这一幢白色的建筑。没人发现我的离去,也许是因为我的脚步太过轻盈。离开时我特地回望了这幢白色的建筑,这让我想到卡夫卡笔下的那一座白色城堡。主人公K于深夜踏雪来到它面前,对自己的宿命早已洞若观火,那就是为进入它倾尽毕生心力,直至生命消陨。我的想法很简单,我只是想出去走走。
威尼斯
闹市区。
我的前边走着一个影子。她走得如此之快以至于我的双脚只能勉强踩中她的头部。
很快熙攘的人群开始拥袭而来,影子像块被殖民的领土,被红色的高跟鞋、白色的运动鞋、黑色的皮鞋占了个严严实实。
我伸出手想拉住她,却只抓到一片空白的酸楚。我张开嘴想叫住她,可声带仿佛粘着在一起,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任由空气分子嘲笑我的无能。
我如此焦虑,只因那个影子,像极了尼斯。
在我十九岁零五个月的那天,我下楼递给尼斯一把蓝色的雨伞,我们的命运就此开始交会。
那一天我看见一场飓风,它像棉被一样被一只巨手牢牢地捂住天空的呼吸,直到疲惫得动弹不得。天色暗得仿佛会一直熄灭下去。我在等待着一场一场迟迟不来的雨,将这个世界的喧嚣与浮躁冲刷殆尽。
“为什么给我伞?”她问。
“也许你需要。”说完这句话我突然觉悟过来,我嘲笑自己的愚蠢,因为在这样的坏天气出门的人不会需要一把伞,正如去投海自杀的人不会需要救生圈一样。
“谢谢,”她接过伞,“其实我在等待一场雨,可惜它迟迟不来,我毫无方向感地乱走,最终来到了这里。”
“我明白这种感觉。自己就像物体一样突然被一只大手拖拽到某个既定的时空,而你却不知道为什么。就好比你突然出现在我家楼下,我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然后,我会问你,为什么等雨。”
“人年轻的时候总是需要各种东西来麻痹自己。有的人选择摇滚,有的人选择诗歌,有的人选择毒品,更多的人选择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喜欢雨,所以我选择等雨。这不是个好习惯,因为雨总会停,新一轮的等待在主观范畴里开始被无限拉长。你不能相信天气预报,因为它只会过分地关注一场台风、一场寒潮、一场大雪。如果你不想错过每一场雨,你就得学会等待。”她的瞳仁闪过一丝无奈。
我接过她的话把话题继续下去。
“然而,当你已经完全习惯等待时,你会发现任何一场大雨都不能再使你兴奋。漫长的等待已经耗尽了你的激情和梦想,你会自嘲——‘瞧,它终于下起来了,我没有白等!’这时你的关注点已经全都放在了等待本身,雨已经被遗忘在角落,作为客体去凸显等待的价值。是不是?”
她笑了:“你说得很对。我猜你和我一样。”
“哪方面?”
“至少在等雨方面。”
我们俩同时都笑了,不约而同地伸出手。
“我叫尼斯。”
“阿乔。”
我的全名叫马乔,阿乔是我道上的名字。为了生计,我加入了帮派,过了好几年在刀口上混饭的日子。我已经忘记我以前是干什么的,我也从未考虑过要摆脱帮派,我更没幻想过天堂的模样,因为我被困在这个地狱里的时间太长了,长到足以让一只鸟已经习惯甚至离不开一个鸟笼。
那段日子过得很淡,真的很淡,像在云上。我在帮派的火拼中表现突出,光荣负伤,上头给我放了一个月的假,我很满意,我不像别的混混一样渴望在刀光剑影中为自己争得荣耀。
在我闲着的日子里,尼斯每天下午都会出现在我家楼下,顺便给我捎一瓶她最爱的蓝色罐装汽水。然后我们开始交谈。话题时常在变,有时是电影,我喜欢的大卫?芬奇或她喜欢的诺兰;有时是诗歌,我们都喜欢的兰波或我们都不喜欢的顾城;更多的时候是瞎扯,关于人生,未来,还有梦想。
“你以后想做什么?”她有时会这么问我。
“没想好。”
“一辈子打打杀杀?”
“也许三年后我会收山,当个盗版书商人。”
“为什么?”
“身不由己。”
“什么叫‘身不由己’?”
“没办法,这就是我目前浅薄的水平所能设想出的最好的职业了。”
“政府文化部门的那些人很麻烦。”
“没办法,我就是喜欢挑战自我。” “读者很挑剔,盗版不一定有市场。”
“没办法,以人为本是必须的。”
“盗版行业的人都是蝇营狗苟之辈。”
“没办法,我就当作是与狼共舞。”
“也许你会被其他行业的人看不起。”
“没办法,阶级斗争是促进社会发展的动力。”
“如果你还没实现梦想之前你就死了呢?”
“没办法,到时你得继承我的遗志了。”
“能不能别总说‘没办法’?”
“没办法,人生总是有太多无奈。”
尼斯听完我的回答会笑,但她并不知道,我说了谎。
欺骗别人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之一,因为在欺骗别人之前你必须欺骗自己。正如金融诈骗犯坚信自己非法敛财是为了振兴华尔街的股市,出轨的丈夫看着妻子的眼睛信誓旦旦地许下承诺一样,他们都首先欺骗了自己。正因如此,他们才能挣扎开道德的藩篱,活得更加潇洒,就算只是一时,但为了那一时,失去一世也在所不惜。我就是抱着这样的态度。我知道对于一个混混来说,成为盗版书商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但我只是想让自己快乐。
“你的梦想是什么?”有时我会反过来问她。
“去威尼斯看雨。”
“自己?”
“和柏林。加上你也不错。”她的瞳仁里迸发出光彩。
蓝色的水城罩上一层朦胧的雨幕,雨幕下站着她和柏林。
蜿蜒的水巷,醉人的小雨,穿行而过的贡多拉里坐着她和柏林。
巴洛克风格的建筑,雨水打在窗台发出游吟诗人般的低诉,屋子里坐着她和柏林。
而在我的所有的想象中,这些场景里是不会有我的。我从没主动问过她柏林是谁,说我天性淡漠也好,我只是坚信每个人的背上都会有一个沉重的故事,它们总是需要通过一种方式卸下,遗忘或死亡都是不错的方法。我很少向别人提起我的故事,我也从不对别人的故事发表任何看法。在这个人世,我们降临和离去的时候都是孑然一人,一个行人要让自己的步伐轻快只能卸掉自己的行囊,那些行囊就是回忆。
但人有时候是矛盾的。我时常会禁不住想一切可以从头来过,无须在那个夜晚热血沸腾地递给尼斯那一把伞……如果有结果,也不会有结果……
P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