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真
收到高雄朋友的快信,要我一定看看周曰的电视长片《天涯何处无芳草》,原也不挂在心,想大概看过了吧,还不是《娃娃谷》、《凤凰谷》同时期的电影,几片混在一起像团待发酵的面,笼统模糊而语焉不详。转眼周日晚蹦到表下了,都准备好出门,为有个引头,看点片段好回信,所以暂且坐坐,几分钟下来却坐上瘾不走了。也许就是这么无意中,才看得清楚本片的好,这好法纯粹是个人的喜怒哀乐,但似乎还不止于此,于是想学野人献曝,也来说说看。
这是十多年前拍的电影,描写的是五十年前世界经济大恐慌的前后,然故事的剧情、时间、背景都不重要,关键的是这十几年间演员和观众的变迁。电影的价值是确在了,剧中的男女主角今也都鼎鼎有名,但是年轻一辈的看法恐怕都迥异了,也许连演员本身都不确定了。为此,我看得又吃力,又痛心,甚而觉得电影真是无常,是艺术的残渣,终究要败坏的,而且败坏最大的是一代一代人的情意荒失,是根本的败坏,于是人为的东西都将保不住了。
电影的好与坏,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却着急得想和人讨论。深怕这份体悟别人不以为然,怕可惜了剧中展现的高情遭人漠视。然后又当如何?再重述一遍剧情吗?再诠释自己的感觉吗?终发现好的东西或美的东西,真的只可有一次,只能意会,是费尽口舌也言传不得的。
自有电影以来,不下有千出万出吧,这千万篇的电影好比一个人说了一辈子的话,究竟不聪明的废话要占多数,因此,看多了电影是会玩物丧志,像贫嘴的人老不安静,脑筋难得清明的。
我看电影,如听大人说话,看书,也如听前人说话,借着学听话,我一天天认得了世界的真实。
《天涯何处无芳草》描尽了男女相悦的一个“悦”和相亲的“亲”,而且是一番高情的相“与”。这三处在剧中并不着痕迹,若有,也仅在于男女主角的一个眼色和无意中的一个手势。我看着,眼前就是这么真实的两个人,也不在演戏,而是传达着人与人,自开天辟地以来最专注的言语,最透净的心思,最大的体谅。
有一位朋友的五官长得像极伊丽莎白泰勒,个子小些,我们都说她比真泰勒还好看,她轻掩着嘴,赶紧辩说:“才没有哪,我父亲才像,是地道男的伊丽莎白泰勒,你们没看过他年轻时的照片,才迷死人呢!我父亲是黄埔出身的,英俊潇洒,可惜现在年纪大了,看不太出来,想当年铁帅过任何一个男生。”我们已经从她的脸上找出伯父的俊俏来,才要赞叹,她又抢先说了:“我父亲是守信的人,很好玩的,我母亲跟我说,在他们结婚之前,我母亲要我父亲发誓一辈子都要对她好,我父亲答应了,今天仍是履行那句誓言,从来就没见过我父亲对我母亲凶过或生气过,我父亲真的对我母亲很好。”我们听得如醉如痴,她清脆好听的往下讲,像鸟叫一般悦耳。
“本来我父亲有一个女朋友,正好是我母亲的同学,我母亲娇生惯养,也不知天高地厚,只知道穿漂亮的衣服,吃自己私藏的零食,在当中充电灯泡似的,毕竟都年轻胡里胡涂,高中毕业那年,我父亲决定进黄埔,他的女朋友很好强的,要去投延安,两人意见不合,我母亲夹在中间也不能替谁调解,干脆就跟了她同学,也要去延安,然后就背地里整理了行李,不外漂亮的衣服啦,蜜糖糕饼之类的零食,连夜偷跑去坐火车,你猜怎么着?一到火车站,才发现装零食的那箱子没运出来,这下子我母亲绝望了,比什么都伤心,决意回家拿了再上车,她同学劝说火车要开了,不要回去,别地方还有得买,我母亲硬是不肯,她说没有零食吃宁可不去,火车上没东西吃最可怜了,结果谁也拦不住,我母亲蹬蹬蹬跑回家拿,终于被我外婆逮着了,再也不让她去延安,我外婆是从我母亲一大箱的零食发现有奇怪的行动,真的是满满一大行李箱的东西哩。”听到这儿,三个人笑成一堆,多亏那一箱零食带来的缘,否则伯母不知流落延安会怎样的下场。人生如戏戏是实,伯父的一诺千金,即再乖蹇的命运都可以扭转了。
再说《天涯何处无芳草》赚得我热泪欲出的陷阱是,年轻浪漫的情感像朵朝阳里带露水的小花,神圣而庄严地披挂着阳光露珠,是绝对的在着,风来雨来都是奇迹,也都是肌肤之亲,吹吹而逝,拂拂而过,分不出宾主,而年轻的恋情也像揽镜自照,学着和自己相处,乍乍的不自然,每每又诧异惊喜。我的不忍和我的疼惜,是怕这朵小花会和雨水风露有意见,怕它自觉太过而独自萎谢了,怕它再也不理会这有情的一切了。
对一件美的东西的品味,言词立刻都变了迟钝,只有赋与完全不相干的对象,从它再起迂回的回溯。像喜欢一个可人儿,死心塌地的,而他此刻就在眼前,想要开口称赞他,又觉不对,咕噜咕噜就喊他个“讨厌”,“不睬你了”,“我要走了”。明明是违心话,可是就会说得出来,毫不经大脑的。《天涯何处无芳草》我真是喜欢的,偏偏喜欢到要哭的地步,这怅然和结尾无关,也和所谓“希腊式悲剧”无关。人就是这么脆弱,禁不住美的刺激,大箩筐大箩筐的眼泪只等着洒给不可言说的感动,而希腊的悲剧性常是太自觉了,敲锣打鼓的要遍告天下,那我就来狠心到底,不为所动。
“善易者不言易”,那么真正悲痛的人是会咬着牙硬是不肯说的。尼采有一句话“痛苦的人没有悲观的权利”,我总是不明白这句玄话,难道西方人在日常生活上也这么咬文嚼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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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是瑶池风日闲
文/小北
昔有日本友人仙枫女士赠字与胡兰成先生,曰:“采四天下花,于大海酿酒,不知成不成。”胡先生写道:“但我今是酿得酒成了。”惟念兹在兹的礼乐风景未能渗透于实际政治、蔚为风尚,而写《女人论》又未完,但他仍自信这酒已酿成,是为何?
是因有了彼时三三的一代年轻同人接棒了。
当年三三诸君舞文笔,或数朱天文、仙枝、马叔礼、朱天心、唐诺、丁亚民、林端、袁琼琼、卢非易、吴念真、蒋晓芸、钟晓阳等人的书写为主力,乃至影响至小三三一辈的,亦正是这一群年轻人,手执文明之剑、书生之剑,投身于一场轰轰烈烈、烂漫无私的文学风潮。于是,胡兰成先生的理想种子悄悄地在台湾落地生根,就在上世纪那段政治、经济、世局、国事波涛起伏的八零年代。
胡先生有一条幅写道:“女子关系天下计,丈夫今为日神师”,谓历来开创天下大局与守成经营的先驱者,无不随顺天性,阴柔与阳刚相互砥砺共生。又,他自比丈夫,而日神则是女人,是他的弟子。在他鼓励与教诲下,这些年轻的三三诸君,以及后来集聚一群的小三三辈,借助于文学与文明之信念,在七。年代末的海岛上,种下清洁的莲子。莲子睡千年,终要化为人世的金童玉女。而跨越千禧年的今天,他们有人以小说创作叱咤文坛,有人投身影视导演遍地开花,有人默默埋首学术研究,有人一心倾注两岸传统文化之复兴……可谓百花争妍,一片热闹清吉。他们这是好比禅宗“花开五叶”。
众人中,惟仙枝鲜少露面,就只寻常读书生活,不求闻达,但她当年留下的文字,虽隔着漫漫的时间长河,却仍旧如风吹日影,水流山川,带几分“别有红尘外,仙枝日月长”的味儿。读起仙枝的散文,委实美得很,就像一池的荷花在人世间欢喜无求地绽放,无关风雅,只因夏季的到来,她微笑相迎,不分识与不识,她就在那儿。
胡先生有一书法赠日本散文大家保田与重郎先生:“文章天授非人力,千载逢君是偶然”,我的诠释是:但凡人世的事情,许多都是非愿力所能为,而又有些事情像是在冥冥中,早已布列好了的。我当初正是特别好奇胡先生在朱家隔壁讲易经的那一段日子,遂通过与charlie(台湾杜至伟先生)的邮件往来寻迹探问,之后冒冒失失地写信给仙枝,追着她要胡先生的那些录音带,缠着她写写胡先生的回忆,竟不顾她是否反感,也忘了自己只是个黄毛小子,对于素未谋面的前辈如此冒失实为不敬。谁知几个月过去,她不仅认真地回信,而且还通过charlie,寄了卅多年前三三书坊出版的《好天气谁给题名》给我,赠日:“喜同为兰师门下弟子,与小北小兄弟。”也因我对胡先生的喜欢程度超乎粉丝,当下真是感激难说,遂以姐弟相称了。今年,《好天气谁给题名》终于出了简体版,欣慰之余,我又起了另一念头:然后呢?好天气,应该是有其一,就该有其二、其三呀。
于是想到了亲自编辑仙枝的文字,一本,两本……正是我所期待的,正如日月长新花长生。终于,随着这一册文集的诞生,她将续写对胡兰成先生的回忆,且让我们拭目以待。
本书《萝卜菜籽结牡丹》,写的是三十年以来的人世风景,谈文学、艺术与生活,如家常般一一道来,平淡质朴,却令人回味无穷。上辑十二篇散文,原载《三三集刊》第二十一辑到第二十八辑,可谓《好天气谁给题名》的姊妹篇,由南京的罗羽先生提供文本,下辑十篇散文原载《中央日报》《中华日报》等副刊,则由台大中文系黄彦儒先生提供文本,经仙枝授意,遂由我汇编成集,在此,特要致谢罗先生与黄先生的协助。
题名曰《萝卜菜籽结牡丹》,系引自浙江乡间的一则童谣,“山里山,湾里湾,萝卜菜籽结牡丹。”昔日有人自问:奇怪,萝卜菜籽怎么会结出牡丹?但念来如此顺口,这样好听,想必是真的。但见今日仙枝文章,亦果真露水汤汤,不觉忆起旧日辰光,中国民间,是无疑可以萝卜菜籽结牡丹的。
二〇一二年十月于北京
朱天文
仙枝要出第二本简体字版的集子了,责任编辑小北嘱我写序,说不妨着墨于回忆当年办三三的时候,或可仅以怀旧为主。
我见讯十分慨叹,小北一定不知道,关于三十多年前的办三三,今人问起来,我最不想的应答态度,一就是回忆,再就是怀旧。回忆,意味着一切已尘埃落定,那是开同学会做的事罢。
怀旧亦然,我甚至觉得怀旧是个贬词,跟情调咖啡馆里的背景音乐差不多。如果三三还未完全能够定义,那也许是因为当年的人还有人·本书—本书在写,写的什么,以及写的力度,都会倒过头来让人只好又再一次追溯,并目定义。有人仍在写,三三就还没有进入档案。
所以往事如烟,往事并不如烟。只要还有人十分之介意,耿耿盯住眼前现实,像一名尽责的会计师那样锱铢必计核对着—本帐,往事,就仍未了结,也一直(我不说永远)还在开放中,被阅读,被诠释。
谈到看文章,当年胡兰成老师说他稍严,而朱先生(我父亲)稍宽,宽则能容能大,他谦称严之失,水太清则无鱼。他也当年看准一件,说我们小辈之中以天心看文章的眼力第一,我则每被对方的好处压倒,这对我个人写作志业是德行,但不能于对方有教益。眼力第一,阿城的说法是,强悍的敏感。天心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引希腊神话里的预言者卡珊德拉为知己,可依我看是同病相怜,卡珊德拉被赐予了预言的能力,但亦同时她的预言将不会有任何人听信。这中间的落差,成就了朱天心做为小说书写者的最大动力。她写《古都》时期,唐诺曾说:“我觉得你四十岁以后会疯掉。”
天心写作从开始,一向,就不大受胡老师影响,她写她的。这点在当年,对照我的胡腔胡调,我是羡慕极了。文学评论家黄锦树认为,胡之教诲于我们的小说创作是限制,我想这个复数应该改为单数,不是我们,是我。
就说和仙枝的相处,仙枝曾经是我们生活里最亲近的朋友,我们一起去日本,一九七九、八〇两年的樱花季,在胡老师东京的家各住了一个月,看完樱花看五月新绿。仙枝是胡老师在阳明山文化学院教了两学期“华学科学与哲学”的学生,帮胡老师誊稿常随身边。我们认识之后,由于仙枝家里实在太与文学无关,胡老师便几次对我父亲有“托孤”之意,托的是写作道途上的孤儿。我父亲爱说笑,便把仙枝跟我们姐妹仨排雁行,叫她天娥,她也喊我父母亲阿爹阿娘。胡老师写信给我们,有时称我小姐儿,天心小哥儿,仙枝小人儿。而总是,天心会跟仙枝吵架,仙枝也不同意天心,我居间努力把天心的话语翻译给仙枝听,把仙枝的话语翻译给天心听,但两边对我都不采纳。我在信里跟胡老师说,是他们两个都像男生所以吵架,胡老师看了回信大笑。
事实上,当年我亦被仙枝的好处压倒。她的好处是,民间的世俗性。那么无心作品即是“深刻的浅近”(章诒和论中国戏曲的特色),彼时可拿《击壤歌》为例。他们的这两样,我都没有。人总是被自己所没有的东西吸引,或在对方身上找到一种互补。现在回省,仙枝当年便是补充了我的贫弱的世俗经验,她对我的课题是,“下生活”。
她的宜兰老家和乡间,对照我们只能在饭桌上听父亲讲古般聊起山东黄河边的老家。她祖父母那瓜藤绵延的家族纽带,以及伴随生老病死而来的繁多礼仪,对照我们一家五口眷村家庭的无坟可上,并且尽管我父母五湖四海的好客但无论职场或文坛几乎从不发展婚丧喜庆的人际关系。她母亲与嫂嫂们娴熟于各种节气应对和神明祭拜的日常活动,对照我们从小做礼拜上主日学,而我西医外公受教育于日本明治维新以后转手来的欧化启蒙跟情调,我的阿姨舅舅们,全部亦然。与仙枝,是不同生长背景养成的文化桐遇,天心跟她遂时有冲突龃龉。而我,不但讷讷吃下,更在许多此类之处每觉应该向仙枝学习。
仙枝的成长环境,好像胡老师浙江嵊县胡村的台湾宜兰版,之于我,确有礼失求诸野的意思。我想即使是对胡老师顶反对(黄锦树)、顶倒味(刘大任)的人,读《今生今世》第一章《韶华胜极》里写的中国民间,不免也只好点头,刘大任称赞是精彩的民俗志,黄锦树则有<世俗的救赎>重量级的专论。
当年我们刊出了文章寄去东京,每一篇胡老师皆写信评赞,这些信,当然是对我们扬善的成份多。胡老师携带他一己的期待责望,渲染了我们的长处,同时把我们的短处亦做长处来鼓舞。他是我所见过最善于激励士气的人。
所以直面现实世界,对照张爱玲冷静在揭示其“实然”的一面,胡兰成是热情描绘着“应然”——这个世界不应该这样的,这样不对,所以为什么不应该是那样的,那样才好。热情于应然,他绝对不怕影响人,如果时机允许,他满心要改变世界。前者也许是小说家起码的天职,后者呢,我觉得比较像革命时期的抒情诗人(王德威《现代抒情传统四论》)一书也论及胡的类若这样的位置)。办三三,我们没有人要做小说家,文章小道,壮夫不为也。前辈作家陈映真是说,他是列宁当不成,不得已才来写小说的。
然而有生之年我目睹的,一个时代空气远离革命抒情的时候,这些抒情诗人该如何安置?一个也不要抒情、也不要史诗的时代,抒情诗人将何以自遣?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我们全都成了“多余的人”。
多余的人,在我们现在所处的“大游戏时代”里,我将更偏执的令我自己更多余。
我很想与少年朋友仙枝说,我会无懼于自己承担的限制,如果我还有一点点小说成绩可言,那是因为穷毕生之力我要跟这个限制搏斗。小说,既是用以搏斗的利器,也是又一回合伤痂累累、难分胜负的平局。
二〇一二年十二月十二日
《萝卜菜籽结牡丹》是台湾女作家仙枝的一部散文集。《萝卜菜籽结牡丹》写的是三十年前的人世风景,谈文学、艺术与生活,如家常般一一话来,平淡质朴,却令人回味无穷。上辑十二篇散文,原载《三三集刊》第二十一辑到第二十八辑,可谓《好天气谁给题名》的姊妹篇,下辑十篇散文原载《中华日报》《中央日报》等副刊。山里山,弯里弯,萝卜菜籽结牡丹。
仙枝是胡兰成最器重的弟子,与朱天文朱天心等人同列“三三”元老,深得胡兰成文字功夫之三昧。著名诗人柏桦对她赞许有加,说她的散文不负乃师胡兰成之教,知名学者止庵、陈子善等人亦称道这是一部文脉有传承、内容结实的作品。胡兰成说朱天文的文章是雕刻,朱天心的文章是风,而仙枝的文章则像是日影,风吹日影,河水也流着日影,真正是天地清旷。
仙枝,胡兰成最器重的女弟子,文字功夫深得胡氏三昧。
《萝卜菜籽结牡丹》中,她写三十年前的人世风景,谈文学、艺术与生活,如话家常般一一道来,平淡质朴,令人回味无穷。
朱天文撰文作序,林清玄、柏桦、杨键、陈子善、止庵等两岸名家鼎力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