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了,我想回到我落生的屋子去看看,因为那是一个生命与这个世界发生联系的起点。如果把人生比作一场长跑的话,呱呱坠地时的婴儿啼哭,可以视为他已跨人人生跑道。任何人——不管他后来成了帝王将相,还是布衣布履的庶民百姓,那生命第一声啼哭,就是开始了人生旅程的自鸣钟声。因而,穿越了二十世纪大半个世纪的我,一直想回到我呱呱坠地的老屋,去倾听一回我的婴啼,俯视一次我生命摇篮的胎记。
尽管生我养我的故园,离北京只有一百多公里,县委的同志又常常拉我回到县里,让我去体验一下老家的变化。但我始终没有去过母亲生下我的那间老屋。之所以如此,它对我不仅有一层神秘的图腾色彩,不想随意就破坏了神圣的感情;更为重要的是,人之初的那几间老屋,会勾勒起许多沉重的记忆。我走过太多太远的风雪驿路,我怕自己承受不了那巨大的感情冲击。因而每次县委的同志提议,要开车带我到生我养我的山村去看看时,我都说:“不忙,先去其他乡镇,下次来再去看生我的那间老屋吧!”其实,我的故园离县城不到二十公里,乡间的公路早已四通八达,不需多少时间,汽车就能开到我的故宅了。直到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春天,县委再次来京城接我回县,说是老家的电视台也想做一个“少小离家老大回”的紊情节目——我无法推辞,才有了这次回访故园去朝圣之行。
按说,我的生活阅历,早已死了许多人生情愫,但是当汽车离开县城,驶上通往山区的公路时,我仍然心跳起来。我对自己说:别!你都是七十的老翁了,哪还有那么多的浪漫细胞?说归说,理性此时还是成为负数,很快被感情的洪水冲塌淹没了。汽车飞驰过的平坦公路,在我记忆中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山石小路,孩提年代的我,坐着家里那辆铁瓦大车,曾无数次走过这条山路,到县城里找中医看病。我是从氏大家族中的长孙,在老人眼里是传宗接代的根,但我年幼多病,因而爷爷常带着我进城看病。记得,大车要穿过一个叫老爷岭的山口,每次大车走到山口上的“老爷庙”时,爷爷都要下车对着庙中的关老爷的泥塑雕像弯腰鞠躬;也不管车轴缺不缺油,车把式一定要跳下车来,用油刷子往车轴里抹上黑黑的车油,然后才能挥动鞭子,驱动骡马拉着的大车继续上路。这都是为了一句古代流传下来的民谚:“车行千里路,人马保平安。”此时,我用双眼寻找那座“老爷庙”时,不仅那庙宇消失了踪影,就连那座山口.似也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被岁月冲刷成了一马平川。
汽车开进村子,正逢家乡集市。过去小山村是没有集市的,记得爷爷买一盒火柴,都要走很远的路,尽管按阶级分类,我家属于地主阶级,但在我的记忆里,常常看见爷爷用火镰打火燃点屋里的油灯。只有我在天津北洋大学上学的爸爸和在北京辅仁大学求学的叔叔,放假回到故园时,带回来手电筒,才给我的童年生活带来充满奇异的光亮。对我来说那小小的手电筒,简直若同梦幻一般,我不知它为什么会发光,更不知那光亮来自哪里。此时,在家乡的集市上,不仅摆放着各色彩灯,有的小贩还把二手电视、电脑搬运到了集市,让我顿感难以寻觅到流逝了的童年的感觉。唯一得以自慰的是,那些叫卖声是我从小熟悉的燕山乡音,我从那乡音中,还能认知这是我曾经生活过的土地。
陪同我来的县委小李问我:“从老,您怎么不说话?”
我两眼含着泪水,回答说:“怕是难以找到我的从前了。”
“你家的宅院没有变,我帮您找!”说着他昂起头,从人头蠕动的集市,想把我的故宅指给我看。我说:“别,让我自己来辨认吧。”虽然时光流逝过去六十多年了,我相信我还能找到我的生命之根。目光所到之处,昔日的小学学堂,已然消失了踪迹,但我还是很快辨认出了阔别了多半个世纪的老宅。尽管昔日青砖的门楼以及围墙已不复存在,但内院里那几间青砖老屋,还容颜未改地站在那儿。在我的幼童年代,我曾顽皮得像猴儿一般,在房前屋后奔跑,有时又安静下来,仔细地端详那穿堂门上的木雕。我从那些木雕上知道了“八仙过海”、“送子观音”等古老神话。尽管这些木雕的颜色,已被世纪风雨洗刷得失去了原有的色泽,但那些曾经勾起我童年无数幻觉的图像,还依然完好如初。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