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可·波罗描写了驿站或递信局:在汗八里城有许多道路通往各省。每条大路按照市镇的位置,每隔大约数十里就有一个招待信使与客商的旅馆。这给来到帝国朝廷的专使和来往于各省、各王国的钦差提供了很大方便。在大都的马可·波罗甚至还描写了卢沟桥:离开都城走十英里,来到一条叫桑干河(永定河)的岸边,河上船只载运大批商品穿梭往来。这条河上有一座十分美丽的石桥,在世界上恐怕无与伦比。此桥长三百步,宽八步,即使十个骑马的人并肩而行,也不会感到狭窄不便。桥共有二十四个拱,由二十五个桥墩支撑着,桥拱与桥墩皆由弧形的石头砌成,显示了高超的技术。桥的两侧由大理石板和石柱构成护栏。桥面的拱顶处有高大的石柱立于一个大理石乌龟上。靠近柱脚处有一个大石狮子,柱顶也有一个石狮。桥的倾斜面还有一根雕有石狮的石柱,这个狮子离前一个狮子一步半。全桥各柱之间均镶嵌大理石板。这与石柱上那些精巧的石狮,构成一幅完美的图画……正因为由马可·波罗做了“广告”,卢沟桥在西方被称作马可·波罗桥。
马可·波罗走遍了元大都的各个角落,还有什么是他不曾描写的?为他所遗漏的内容,也难由别人来修补。因为似乎没有谁比他更深入元大都的内部结构及魂魄。甚至忽必烈汗本人,也不见得比马可·波罗更热爱、更了解这座城市在历史中所处的位置。对于忽必烈来说,元大都仅仅是他的王宫、他的御苑、他令行天下的都城。但对于马可·波罗来说,这却是东方文明的象征,充满了异国情调和神秘感——即使他生活在这座城市里,原始的想象力丝毫未遭到削弱。因而他比所有当地人都怀有更多的激情。还是《马可·波罗游记》的《小引》说得好:“皇帝、国王、贵族、骑士和其他一切人民,如果想要知道世界上各民族之间的风俗差异和东方各国:省以及一切地方的不同,可一读此书;所有人民,特别是亚美尼亚、波斯、印度和鞑靼的人民,他们最伟大的和最奇异的特点,都分别记载在马可·波罗的这部书中……自从上帝创造亚当以来,直到现在,无论是异教徒、阿拉伯人、基督教徒,无论属于什么种族、什么时代,从没有人看见过或观察过马可·波罗在本书中所描述的如此多、如此伟大的事情……”马可·波罗是以一个庞大的参照系来观照元大都的,以他的祖国、母语、文化体系与宗教信仰为参照物来考察异邦的大都的。,
荷马史诗的开场白说:“神祗编织不幸,以便人类的后代歌唱。”法国诗人马拉美则有较拗口的名言:“世界的存在为了一本书。”(或译作“一切都装进了一本书里”)假如不妨让这种谬论成立的话,我们可以移用:元大都的存在是为了一本书,为了被载入史册,为了被写进《马可·波罗游记》——在全世界范围流传。元大都的存在是为了一个人,这个人并非忽必烈汗,而是马可·波罗。马可·波罗总会来的。命中注定,他将把这一切写进书里,将使元大都换一种形式存在——成为纸上的城市。
马可·波罗仿佛虚构了一座城市。当时的欧洲人丝毫不相信其真实性,他们只把《马可·波罗游记》当作《一千零一夜》来看待,而作者本人也被视为骗子或吹牛大王的化身。但假如没有马可·波罗的记载,元大都将变得更加虚无,它将彻底地消散在空气中。
忽必烈曾重用以阿合马为首的阿拉伯商人集团。阿合马是个大贪官(与清代的和坤相类似),倚仗大汗的宠信独揽尚书省、中书省大权二十余年,聚敛了无数财物。他拥有妾室四百余位、儿子四十多个,皆安插在重要岗位——其子忽辛甚至担任大都路都总管(相当于北京市市长)。阿合马父子贪货枉杀,制造了数不清的冤假错案,连皇太子真金都看不下去了。
至元十八年(1282年),忽必烈与太子真金去上都,阿合马留守大都。有个叫王著的千户率领铁杆哥儿们伪装成太子,乘着夜色谎称太子归来,让阿合马迎接。阿合马赶过去,假太子大声责怪他来迟了,王著乘机砍下了他的脑袋。随即禁卫军闻讯包围了现场,王著等人束手就擒。后来,王著被处死,在刑场上他高呼:“王著为天下除害,今死,必有为我书其事者。”
烈士的预言并没有落空,他刺杀奸臣的事迹,出现在《马可·波罗游记》里。这一事变发生时,马可·波罗恰巧在元大都。看来他对阿合马也没什么好感,使用了辛辣的笔法:“在阿合马死了之后,根据事实表明,是他用巫术控制了大汗,赢得了大汗的信任。大汗对他言听计从,所以他肆意横行,不可一世。”王著诛杀阿合马,大都士众无不拍手称快。忽必烈也改变态度,下令追查阿合马父子的罪行,没收其财产,纳入国库中,并且掘墓剖棺,戮其尸于城门外。
马可·波罗描写阿合马事件时,有点像战地记者——他身临其境地抢到了当时的头条新闻。他所做的一切,仿佛是在应和刺客王著赴死前的呼唤。王著在九泉之下终于等到了自己所期望的那个人,但王著绝对想不到他居然是个外国人。
忽必烈在马可·波罗笔下最生动的细节是对各种形式的赌博活动的反感与禁止。他向喜好赌博的臣民们怒吼:“我以武力征服了你们,你们的一切理当为我所有。你们如若赌博,那就是在糟蹋我的财产!”他居然比那些赌输了的人还要心疼。由此可见,忽必烈已把整个江山都当作自己私有的特大号钱包,不允许别人乱花。
公元1271年,忽必烈取《易经》“大哉乾元”之意,建国号元,同时下诏定都燕京,称大都。元朝的版图北达北冰洋,东临日本海,西逾葱岭,南接交趾(越南)——可谓空前绝后的大帝国。而大都恰巧属于腹地。忽必烈身上自然有开天辟地、降龙伏虎之霸气。大都对于他而言,是御辇之所在,坐镇其中,可以雄视天圆地方、山清水秀。“居天下之中,以号令四方”,甚至在日常生活中他也很讲究这种君临天下的自我感觉。“不论大汗坐在哪一殿堂之上,总要依照一定的惯例。他的桌子安放得比别人的高出一大截。他坐的位置是在大厅的北端,面孔朝南,他的正妻坐在左首。右侧坐着他的儿子和侄儿们,在座的也有其他皇室成员。这些人只是坐得更低,低到他们的头与大汗的脚处于同一水平线上。其他一些王侯们坐在更低一些的桌子旁。大汗的侄儿们的夫人和其他一些女眷坐在大汗右侧较低的桌旁,再下面便是王侯武士们的女眷,每人都坐在大汗为他们指定的位置。这样设置桌子,是为了皇上能够看到所有的在座者,看到每个人……”
马可·波罗抵达元大都时,刚刚二十岁出头,他有幸成为元帝国的黄金时代的目击者。“在元旦这天,大汗治下的各省和各王国中拥有封土或掌有大权的官员纷纷向大汗进贡金银、宝石等珍贵礼物,并且配上白布,意思是祝大汗万寿无疆,并且拥有更多的财富……大汗在这一日所收的马不下十万匹。大汗拥有的五千头象在这一日全都披上金银线绣成鸟兽图案的富丽堂皇的象衣,排成队伍……”十万匹马、五千头象——难怪马可·波罗的同胞们要把他写的游记视为“天方夜谭”哩。那只能说明,他们没有马可·波罗的眼福。据说马可·波罗临死前,神父代表教会要他忏悔,承认所写游记是谎言。而马可·波罗泪如雨下:“上帝知道我说的连我看到的一半都不到呢!”马可·波罗的所有描述,都是为了强调:忽必烈配得上“众王之王”的称号,就所统治的人民的众多、幅员的辽阔、收入的巨大而言,他已超过世界上过去和现在的一切君王;而且从没有哪个君主具有他那样的权威,获得他所统治的人民的绝对服从。至于元大都,应该算“众城之城”了。它不仅是最大的政治、军事、外交中心,而且是“世界第一大商会”。
就像罗马帝国的灭亡一样突然,富甲一方的元大都很快消失了。忽必烈,这东方的恺撒,也无法保佑子孙万代皆能顺利继承自己的遗产。P2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