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19日,我飞往纽约,开始了美国的行程。当晚抵达后,我会见了美国奥林巴斯手术工业公司(Surgical&Industrial America)的前董事乔尔·扬。
这是我在纽约亲手成立的公司,扬是一个高大魁梧,拥有运动员身材的帅小伙。2008年这家公司重组,我被剥夺了经营权,2009年倒闭。扬为公司忠诚服务了20年,却落得被裁员的下场,他说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弃儿。在他重新找工作的艰难时期,我们依然保持联系,也因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当晚,我们在纽约第五大道的安达仕酒店共进晚餐。刚落座没多久,扬就拿出一个包裹,兴奋地要我立刻打开,里面是美国第一版的《动物庄园》,这是我最爱的一本书。当大型企业的资深主管最有可能误入歧途并脱离现实时,我经常引用这本小说里的内容。他竟然记得我们曾聊起权力的危险,我俩几乎异口同声地背诵了书中小猪“拿破仑”的名言:“所有动物生而平等,但有些动物更平等一些。”我们都清楚哪些同事已经成了小猪“拿破仑”式的人。
我非常信任扬,于是向他讲明了整个事件的始末。他认真听着我的叙述,慢慢露出震惊的表情。一段沉默之后,他说:“人的一生总要面临一些截然不同的选择。”
他也向我讲述了一件1994年发生的事,当年在康涅狄格州的布里奇波特,他在停车场看到一个歹徒挟持了一名年轻女子,扬不顾个人安危,跳上车开始追击歹徒。
扬生性谦逊,如果我把他英雄救美的故事完整重述一遍,他会不好意思。事后警方明确表示他当时的英勇行为救了那位女士一命,在那样危急的情况下,相信没有多少人能像他一样挺身而出。
在你举棋不定时,有人告诉你做了正确的选择,这非常鼓舞人心。我开始意识到告密者所选择的道路将异常孤寂,你会受到排挤,虽然偶尔会遇到一两个同伴,但总的来说,你就像流落孤岛的鲁滨逊,或者像《荒岛余生》里对着排球讲话的汤姆·汉克斯一样孤独。经过曼哈顿餐厅一番推心置腹的密谈后,我与扬联络得更加频繁,几乎每天都会跟他通过邮件或电话沟通,请他给我提供一些明智的建议。
第二天,我飞往新罕布什尔州的莱巴嫩市造访奥林巴斯刚刚收购的奥林巴斯生物科技公司(Olympus Biotech),这家公司正在合成一种可促进骨质生长的血液蛋白质。这与奥林巴斯传统业务完全不同,我认为这也算是一次不同寻常的收购,所以想多了解一点,判断这是否又是一家令人失望的公司。结果这家生物科技公司运营非常好,而且极具潜力,与相关人士会谈后,我充满信心。身为总裁,我的职责就是对能给公司带来美好未来的产业给予充分的赞扬和鼓励。
我对奥林巴斯的整体规划是对现有产品线加大投资,尤其加大医疗设备方面的投入。我们拥有世界领先的研发团队,依赖现有优势可以继续向多个领域扩展。这种做法比起昂贵的收购,不仅更省成本,而且更具成效。随着时间推移,那桩收购案背后的真相正慢慢浮出水面。
那天傍晚,我搭乘小型私人喷气飞机,与奥林巴斯生物科技的同事从新罕布什尔州飞回纽约,飞机降落在新泽西泰特波罗机场(Teterboro Airport)。虽然离曼哈顿只有19公里,但由于交通拥堵,回到安达仕酒店后,我只有几分钟时间休整,然后就要外出聚餐。用餐地点是一家牛排馆,一同前来的有美国分公司的其他董事会成员以及来自加拿大和拉丁美洲分公司的同事。
晚上大家齐聚一堂,在座的有威尔士人、西班牙人、德国人,还有英格兰人和日本人,这样一个不拘一格广纳贤才的跨国管理团队,让我不禁想到企业顾问总是不厌其烦地强调全球化的重要性,我为公司拥有这样一个全球化的团队而骄傲。
吃完饭,大家决定到我住的酒店喝一杯。当时已经时至深夜,安达仕酒店的酒吧人满为患。我们特意挑选了一间位于角落的包厢,Facta杂志对公司的内幕报道已经传开,成了企业高层热议的话题,同事们很想知道那些指控是否属实,我答应他们尽可能查明真相。
大家都很支持我,但最终还要由我决定是否写信给菊川和东京董事会挑明此事。其他董事会成员不愿意直接参与此事,我不会责怪他们,因为他们不可能放弃事业和家庭,一旦出了问题,他们的结局会非常悲惨,我也可能失去今天拥有的一切。
由于整个旅程过于兴奋,加上时差的影响,第二天凌晨3:20我就起床了。我只睡了短短两三个小时,昨晚又喝了酒,睡前还吃了安眠药,我昏昏沉沉地在房间里游荡。我习惯醒来后先打开笔记本电脑,收件箱里出现了一让封我既害怕又期待的邮件。
丑闻背后的黑色势力
前一天,Facta刊登了第二篇关于奥林巴斯的报道,附件就是那篇报道的英文版。我怀着忐忑的心情点开那封邮件,那本可怕的杂志又会揭露什么内幕?他们还知道哪些奥林巴斯不为人知的秘密?
奥林巴斯极力掩盖真相并拒绝回答所有问题的行为彻底激怒了这位正直的记者。
我懂了,你们以为这样Facta就没辙了是吧?恐怕我现在已经抓住你们的小辫子了。
走着瞧吧,镁光灯会聚焦在奥林巴斯身上,我们新一期的杂志会揭露奥林巴斯的所有阴暗面,现在请你们细细品尝濒死的恐惧吧。
我没有开灯,漆黑的房间里只有电脑屏幕发出的微光。我逐字逐句地读着,越看心情越沉重。这篇报道披露了其中一家皮包公司Altis的股份结构,股东名单上除了奥林巴斯,还有两家名称怪异的公司:NeoStrategic Ventures和Dynamic Dragons II,两家公司均注册于开曼群岛。Facta 记者以夸张的手法写道:被掩藏在层层黑幕中的资金流向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不仅如此,Facta又把一家叫J Bridge 的公司与以上两家公司联系到一起。J Bridge被怀疑与反社会势力有关,资本市场对此避之不及。Facta还写道:
这一切令人难以置信。奥林巴斯是一家历史底蕴深厚的跨国企业,这家公司不仅因为管理失误造成重大经济亏损,还暗中资助反社会势力,这么疯狂的事情,真不愿意相信它是真的。
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穿着浴袍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反社会势力就是对日本黑帮的委婉称呼,连我这个搞不清状况的外国人都心知肚明。这篇报道引发了我新的恐惧,我不仅要担心Facta 指控奥林巴斯的欺诈行为,还要担心这次事件牵涉的反社会势力。日本黑帮(Yakuza)是类似黑手党的组织,在日本有近百年历史,2009年美国调查记者杰克·阿德尔斯坦(Jake Adelstein)出版了一本书《东京罪恶》(Tokyo Vice),让外国人了解了日本的黑社会组织。
阿德尔斯坦是个勇敢的独行侠。这个来自美国中西部的犹太人24岁时机缘巧合地在读卖新闻报社找到了一份工作,成了一名调查记者。这份报纸的日发行量高达1350万份,是全球阅读量最大的报纸之一。他是第一个以日文记者身份在日本新闻界工作的美国人,20多年来,他每周有80小时待在犯罪现场,记者的身份让他可以用西方人特有的视角来近距离观察这个国家。
当年,阿德尔斯坦因为追踪一名到美国去移植肝脏的黑帮头目差点丢了性命。当时黑帮找上门来,警告他不准发布那篇报道,并威胁他说:“不砍掉那篇报道,我们就砍死你,甚至连你的家人也一起砍。我们会先从你的孩子下手,这样你还有机会学乖。”后来他仍然发表了那篇报道,警方为他和家人提供24小时保护。阿德尔斯坦像是侦探小说里的人物,这座城市里流传着他的传奇故事。
正是这本《东京罪恶》唤醒了社会大众,大家开始重新审视日本的黑帮,他们已经从全身刺青、穿白西装、拿武士刀、从事敲诈勒索和色情行业的恶棍变成了“社会白领”,这些人被金融界的高额利润所吸引,也想分一杯羹,阿德尔斯坦形容这群人是“拿着枪的高盛集团”。
根据阿德尔斯坦的说法,日本人热衷于一切秩序,连犯罪也井然有序。10月版Facta上披露的内容让我深刻意识到事情的棘手程度,我并不希望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东京罪恶》的续集上。
连写5封邮件,向董事会质询真相
事情已经超出控制,我知道必须给公司相关人员致信表明态度,如果得不到答案,我决定不再回日本。这件事必须马上处理,不能再拖下去。读了Facta的报道后,我最害怕的就是分不清到底谁在明处,谁在暗处。我感觉自己好像掉进了悬疑小说似的情节,不停想象着各种可能性。新宿巨石大厦远在地球的另一端,我脑子里充斥着那里见不得人的勾当。
当天,我要去东57街的四季酒店参加美国公司董事会。我住在东41街,因为想呼吸点新鲜空气,一个人静一静,所以没搭计程车,拖着行李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走了整整16个街区。我一边走一边听着轮子在石子路上滚动的声音,旁边有黄色计程车经过,司机不耐烦地按着喇叭。废气不断排出,人行道上满是赶着上班的行人,一切平静如常,除了我刚得知自己服务了多年的公司涉嫌参与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怎么会这样?我到底遭遇了什么?我是不是在做梦?
或许只有藏身于纽约的人群和噪声里,我才能感到些许心安。会议休息期间,我逐个跟昨晚一起喝酒的主管交谈,把事情的最新进展告诉他们,并表达了自己的焦虑。大家一致认为我应该请法务会计师介入调查,这样涉案人员就会被迫离开公司,也有人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要我小心行事。
当天晚上,我乘飞机回到英国。伦敦城市机场位于旧码头区,机场跑道两端水域开阔。飞机降落在跑道上时,太阳刚好从东边升起。我回到奥林巴斯的英国总部,要求秘书和同事全身心投入调查,我则开始写第一封邮件。我非常信任他们的能力,他们也很清楚我的用意。
尽管身心疲惫,但我知道事情已经不能再耽搁,必须留下书面证据。那两天我都把精力放在撰写函件上,删改了无数次,终于在周五深夜完成。这封邮件的收信人是森,标题用的是全部大写的英文字母。
对公司的收购案提出严正关切
致奥林巴斯集团相关人员。我已经详细阅读了9月20日出刊的Facta杂志中关于本集团的最新专题报道的英译版,之前7月版内容已引起我的重点关注,最近刊登的报道则加深了我的疑虑。
该杂志报道的内容不仅涉及多项与奥林巴斯声誉相关的议题,亦牵涉近年与公司收购案相关的公司管理制度与内控机制。我并非为了彰显正义,也并非不顾忌自己高级主管的身份。身为公司总裁,我有了解所有相关议题的责任。此外,公司若有任何有损股东利益的行为,我也有揭发的义务。
……
这是一封2500多字的长信,言辞有礼但切中要害,而且我提出质疑的方式董事会无法忽视。我要求获悉3桩收购案的明细以及收款人身份,并向森提出8点要求:
◆ 说明奥林巴斯与卖方的关系;
◆ 解释投资3家公司的原因;
◆ 提供实地核查报告以及全部佣金付款记录;
◆ 解释当时如何确定每一家公司的收购价格; ◆ 说明收购决策如何获得批准;
◆ 明确资金来源;
◆ 提供仍需支付的款项明细;
◆ 所有可能造成利益冲突的细节以及相关公司当前财务状况和预期收益。
那个周末,我们一家人要去英国南海岸拜访住在伯恩茅斯的朋友。因为写那封邮件,我迟了几个小时才出发,近午夜才抵达目的地。我之前已打电话告诉南希我会迟一点到,让她下午带着爱德华和伊莎贝尔先过去。朋友热情招待了我们,喝了几杯酒后,我就抵挡不住困意睡着了。这是我看到第一篇报道以来,睡的第一个好觉。
周六早上醒来,我感到精力充沛,习惯性地打开电脑,欣喜地发现邮箱里有一封来自日本的未读邮件。可邮件没有内容,森的邮件跟他本人一样,既令人费解又让人恼火。
这次度假计划已久,我原本期待和两位律师朋友及他们的两个儿子共度周末,但我总是扫大家的兴,工作占据了与他们相处的宝贵时间,不仅如此,我还在主人家的厨房里办公,这引起了所有人的不悦。他们都出门后,我开始起草第二封邮件。我明确表示,如果得不到具体答案,我一定会邀请著名会计事务所的独立会计师介入调查。除非把我要求的资料发给我,否则我不会返回东京。我原计划下周一搭晚班飞机回日本参加当月的董事会,但如有必要,我已经准备好延期返程。
P39-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