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母校
曲柳荫荫。如网的石板路,分隔了云中的青砖、红瓦、绿窗。女老师的教鞭指点迷津,绕舌的俄罗斯字母发音引发了哄堂大笑。年轻的女教师漂亮的脸庞腾地红了,两只杏眼发起怒来也至善至美。教语文的是一位修养颇深的学者,他的通用语无可挑剔。据说他曾在国民党政府“中央广播电台”当过广播员。他笑的时候很诚恳,让人觉得那是发自心底,是博学的长者的自信和信人的倾吐。他指着我的一篇文章,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我似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读懂他。这影子一直纠缠着我。这件事发生在什么时候呢?好像是中学的第一堂课问,又像是不久前的一天晚上。二十多年了(此文写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二十多年了”即指六十年代),还是才几天?我说不清楚。
校园的路很清洁,偶尔有几片金黄的梧桐叶,点缀得如画的风景多几许诗情。
一丛竹子。不是绿竹,叶子早已枯萎变白。一口小池塘。池塘里横七竖八有几枚门板床腿。池塘的水变浊了。蚊虫嗡嗡,如雷震耳。教语文的老师拉了一车白灰,一顶硕大的高帽子罩住了他宽阔的额头。我想呐喊,却猛一弹跳,如鸟儿般展翅飞翔。
天空中,那片蓝色的云。我知道那是生命的象征。没有生命,便没有生活,没有社会,没有实践,没有真善美,没有假恶丑,没有文学,没有一切。几只白鸽自由如是。长江的水滚滚东流。艄公的号子如歌似泣。贫瘠的土地上一列沉重的火车喘着粗气。云把秃了的毛笔扔进垃圾堆。云递给我那杯开水时也笑了一下。蓝色的云投下的阴影正好将我遮掩。女俄语老师喃喃自语:
“食高啦!食高啦!”
我戴上眼镜。镜片底下的那双眼睛一定很痴,很呆,而且迂腐透顶。有一种声音好像老是在说,要用世界上的全部知识武装自己。那幅标语上也是这么写的吗?
我写的诗不翼而飞。诺贝尔的手好有力,我和他握手时确实较量了一下,竞没有把他扳倒。为此我会后悔一辈子的。教语文的老师向我投来鼓励的目光。拉拉队的声音洪亮极了。反正我会赢他的,我想,我有的是时间。
欲言又止的神态搅得我夜不成寐。
榕花树吐着如绒如丝的花蕊。荷花有一种清香。我真不明白在那肮脏的烂泥里怎么会生出这样一类有着洁癖似的花。如果我有闻一多的嗓子,我肯定要“爆一声”:啊,我们的荷花!
什么意思?教导主任平时是十分器重我的,为培养我倾注了许多心血。他看见我写的一首诗里有“爆一声”三个字,竞大惑不解,继而雷霆万钧。我掉到井里的那天,有许多许多人围着井台转。我弄不清他们在转什么。学校的月季花被折断了。满井台都是撕碎的花瓣,红的、黄的、白的,还有蓝色的,如云,如雾。那块天地里空气必是稀薄的。我好像被人扼住了喉咙。
这就是我的母校吗?郭沫若题写的“郑中礼堂”四个简直如婉约词似的字依然熠熠闪光。校史室里那数不清的名人照神态各异。他(她)们看见我的萎靡了吗?富丽的玫瑰花盛开的日子。我想说话吗?我能说什么呢?
湛蓝的天空,那轮永不知疲倦的太阳仍然亢然如初,犹如烂漫的孩子。也许,它真的是一个孩子,天真活泼,朝气蓬勃,在这个辉煌的季节里,让欲望之火不息地燃烧、燃烧。
我仰望天空,仰望那片蓝云,仰望青春的太阳,我觉得我还会飞起来。
一片青春的吵闹。绿色的窗子里灯火通明,书声朗朗。女老师的教鞭指指点点……
我认真地读着一本书。
春日
微山湖的春天似乎是在恍惚间倏忽而至的。
记得那天芳姐气色很好,兴致颇高,她的对襟褂儿洗得脆生生的;扎着两只羊角辫儿,越发显出她的纯真、率直和活泼;她的圆圆的脸庞儿笑得像门前的石榴花,一路唱着那首“流行”的歌:一呀么一更里,月儿出东山,跨过淮河赶江南,实现在今年……真的,她银铃般的歌声至今还时不时地在我耳边回响。芳姐挎着一只柳条篮儿,我也挎着一只柳条篮儿。她拉着我,我们像比翼双飞的燕子在湖滩上忽隐忽现。除了远处的天光水色,就是这脚下绿茵茵的一片了。暖融融的太阳底下,浮云化作了乳白色的气体,在空旷无垠的天地间悄悄地流动。天的那边好像有一条飘动着的白绸带,虽然漂渺,却依稀可见。几只野鸟在其间翻飞。一只百灵鸟从草丛里一跃而起,欢唱着停在半空。还有两三只黄色的小鸟儿一窜一跃地游戏啁啾。春天的彩色凝成鲜明的亮光,与这一切和谐地融为一体。我把一朵小红花插在芳姐头上。
芳姐的脸红红的,一只手就轻轻地抚摸着那花。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我们很快挖了满满一篮子野菜。我想象着这野菜已经变成了热腾腾的菜团子,热腾腾的莱团子直往我肚里钻。她的歌声又响了:一呀么一更里……
突然,一股旋风骤起。霎时,我眼前竟是天昏地暗,连鸟儿们都惊叫着四散而逃。我的柳条篮子被旋上了天,一篮子野菜在风中散落。我哭了,心疼地哭了,这是我多半天的劳动成果哇!
芳姐先是怔住了,而后猛追那旋风,一蹦一跳地去捉在旋风中飞走的柳条篮子。几株野菜挂在了她的头上、身上。一丛杂草缠住了她的腿,她一下子跌倒了。她的脆生生的对襟褂儿跌得满是泥土、她的头发也蓬乱了,两只羊角辫儿甩开着。她爬起来,又扑上去……
我的野菜不见了,我家一天的饭食不见了。我们擦干眼泪,相约明天再来。
但是,我们“明天”没有再来。以后的世事沧桑,还有那一场场的风风雨雨,使我们没有再来。
有一年的春日,我约了几个朋友来微山湖春游。也是一样的风和日丽,偌大的微山湖洋溢着无可比拟的自然之气,油画般的景色以及清新的气息令人心旷神怡,兴奋不已。我们正热烈地赞美着全能的上帝,赞美着这天地造化,吟着“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的诗句。我分明看见芳姐孑然一人在那空灵若雾的湖野徘徊,像在寻找什么。待她的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黑发时,我还仿佛看见一朵小红花。啊,那一朵小小的红花,小小的红花啊!
我赶紧跑过去。
今年的春日,我又去旧地。然而索索的风中只有我自己。我知道她已去了南方,和她的丈夫,去了南方的一个城市。你在那里过得好吗?
我只有遥对南天,深深地祝福。
一只百灵又唱了。
……你像天空的一颗星辰,
在明亮的白昼之中,
虽然隐形,我却听到你强烈的欢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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