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鱼记
小时候我一直认为父亲最大的爱好是钓鱼,虽然我的臆断已经一次又一次被颠覆,但我可以晒出来的关于我父亲的连环画式的第一页画面,就是钓鱼。
该怎么形容那表情,那悠闲中略带仇恨的愤懑?抿着嘴,上唇挤压下唇;眉头锁紧,拽成一个笔法不太流畅的“川”字形;眼神专注,但也谈不上特别专注,因为偶尔也会并无目的地环顾一下四周,左左,右右。可能是因为长时间低着头,颈部需要抬升几次以调整关节的灵活度。但我判断,主要原因是那种无所事事者所特有的莫名其妙的小得意。当然,嘴里哼着歌。
我的性格具有双重性,一半阴郁一半光明,一半热闹一半安静,像黑与白相辅相成。这安静的一面也许跟儿时经常陪父亲钓鱼有关也未可知,因为,等一条鱼儿上钩实在是需要忍受一个地下工作者潜伏的孤寂,真真能把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等出轻度忧郁症来。为什么太阳都快下山了,鱼儿一条也不上钩来?这是一个盘踞了我心头好些年的问题,但始终也不敢问。其实也不必问,因为在忍无可忍的时候父亲总是会亮出绝招。
正所谓先君子后小人,当不成姜太公,就当鲁智深。每当太阳快要掉进对面的山谷时,父亲就“嗖”的一声站起来,收起渔具,说一句:“去!”我就端起两张小板凳跟在后头,沿着芦苇小径随父亲一同来到分水江的一小段支流畔(分水江也是富春江的支流)。我站在岸边,看父亲朝着一大片火红的水域布下天罗地网……
关于为人处世,父亲曾在我少女时代给过我一些忠告,他说:遇到想约你的人,要懂得把握分寸。假如你不想去,前两次大可不必去,但假如约到第三次,即便是你不想见的人你也要给出一点面子,一来给人留了余地,二来给自己一个机会以当面谢绝。如此授意后,我笑嘻嘻看父亲一眼:当断则断,不断则乱!
苏东坡说写文章要“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钓鱼也一样。只见父亲扛起一大捆渔网,涉水而行,半截身体慢慢地飘过岸去。白色衬衣如同荇菜一般浮游在水中,而水流湍急,一股一股在父亲腰部形成瞬间解散的小水涡。此时父亲距离我足足有十多米远,但我丝毫不感到惧怕,反倒像个小巫婆似的盯着眼前的一切,以一种略带哀悼的心情,期待着一场收获的狂欢!这是一种用尼龙丝编织而成的渔网,鱼线透明而柔软,宛似褶皱起伏的纱窗,抓成一把又像晶亮的围巾,展开则无限绵长,那网格的细密是专门用于对付灵活的小鱼儿的。从那头返回这头,父亲在岸的两端各打下坚实的地桩,用渔网将小河拦腰截断后,叉腰望天,夕阳下伫立,脸上一副有杀错有放过的斩决。整个过程除了风声、水声,与风水交织的声音,并无其它语言发生。
“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把你的阴影落在日规上,让秋风刮过田野。”(里尔克诗《秋日》)是时候了,斜阳已经很浓郁,父亲脱下长裤,用柳条儿扎紧两个裤管,将我举过头顶,骑在他的肩上,然后自己开始一尺一尺地回收置于两岸的渔网,一枚一枚像采摘果实一样,直到鱼儿鼓鼓地挤满父亲的长裤,时不时动弹几回,煞是有趣,酷似某种后现代的行为艺术。多年后,每次看见阳光打在水面上,我就想起那场景:从水中跃出的小鱼、纷繁的弧线,构成不可捉摸的几何图形,江渚上传来父亲发出的几声不可抑制的“吼吼”声,伴着这银色的旋律。
小时候,吃肉是讲计划的,吃鱼对我家来说却是家常便菜,顿顿都有。大鱼小鱼、水桶脚盆、米缸水缸、一篓篓、一筐筐,一年四季不间断。说句实话,看着眼烦,心也烦。实在吃烦了,就晒成鱼干儿,泼出去,阳台上一片细碎的银光。为了钓鱼,父亲也着实付出了不少代价,母亲也跟着吃了不少苦头。比如遇上涨潮,皮筏艇飘走了,母亲雨夜富春江上寻夫,最后出高价买舟救人。又比如午夜,等不回渔夫,后接到医院电话,说有一周姓中年男子阑尾炎正躺在手术台上,速来医院交钱,顺便将门外的一筐鱼拿回去。
《易经》《诗经》《尔雅》等文献中早已出现过关于捕鱼工具的记载。唐朝陆龟蒙在《渔具诗并序》中十分系统地描述过渔具和渔法,有网具、钓具、投掷渔具、定置渔具,有药鱼、灯火诱鱼、音响驱鱼,等等。据此我推断,父亲最后那一招属于围渔一类。与陆龟蒙并称“皮陆”的皮日休有一组《奉和鲁望渔具十五咏》,其中“游鳞到溪口,入此无逃所”,写的就是围渔的光景,而“编此欲何之,终焉富春渚”,对于在富春江边长大的我而言,读起来更觉亲切……
P32-35
为自己的书起名字应当严肃认真,可我长这么大却没做过几件严肃认真的事。当年父母也不是不希望我从事一份安稳的职业,比如做会计、当老师,而我却学了音乐。一起学音乐的同学后来大多当了专业演奏家或音乐教育家,我却把兴趣转向了媒体。五年后我又从电视台辞职,去创办文化公司,这才心无旁骜地奋斗了几年。但是,随后发生的~系列变化我自己也始料不及,而且十分不靠谱,比如写诗、开咖啡馆,现在又出随笔集,将来还不知会干什么去。从前认识我的人突闻近况,有眼镜的跌眼镜,没眼镜的也直呼大跌眼镜。俗话说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人总是有归宿的。我半路上横生枝节惯了,简直是游荡不归。可写作以来的这些日子,我似乎渐渐明白了过往经历的意义。有人问我,书名为什么叫《流水》?其实这也是宿命。谁让我出生在富春江畔,求学在西子湖畔,咖啡馆开在大运河畔,连家也临水而居,居住在余杭塘河畔?世界上的水流是相通的,既然我怎么也绕不开流水,只好把书题献给流水。这是其一。其二,朋友都说我的文字很流畅,我说因为我写的是流水账。从小到大,兜兜转转,看惯了流水的样子,便以流水的形式写一部主题宽泛的流水账,“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汨,虽一日千里无难。”然而流水有形式吗?我不知道。流水正因为不在意自身的形式,所以它的流动永无止境。只是水流走了自己,而我留下了文字。
最后,这个书名也跟我喜欢的筝曲《高山流水》和琴曲《流水》《潇湘水云》等有精神上的牵系。我在《普鲁斯特三题》中曾这样写过一位钢琴家,说他一旦沉浸于黑白起伏的琴键,身体便会掀起一阵阵那种唯有水流至深时才能自然形成的孟浪。我写作时常能体会这种孟浪。
事实上,我最初的想法是按照这本书先后四辑的次序编排成楷、行、草、隶四书,序言中对此也有所提及,只是后来编辑改换了思路,没有采用,但也不妨在这里做一个交代:
“楷书”一辑专门写人,写我的父亲、母亲,我的奶奶、姐姐,我的老师、学生,还有我的朋友。他们都是些足以成为楷模式的人物。只不过我用的笔法不是正楷,而是俳谐。余光中先生的序里,说我写自己的父母“好笑到濒于‘不孝’的程度”,但是天可怜见,我其实还是蛮“孝”的,只是不很“顺”罢了。
“行书”当然是行走中所书。我坦承过自己天性惫懒,平常不大愿意出行,谁知这一年来驿马星大动,游了小半个欧洲,大半个江南,以及半个台湾。这一辑之所以格外丰满,仿佛正因为从前的亏空,故而感受力比较集中。大概是缺什么补什么吧。“草书”顾名思义,写来潦草就是。听马友友,读普鲁斯特,吃螺蛳,赏花妖木魅,想到什么写什么,写得都很潦草很开心。它们算是柔波里的一条条水草吧。
“隶书”是根据订单制作的产品,身不由己,笔受人管,不叫“隶书”还能叫什么?需要说明的是,《富春江:黄公望的水墨粉本》原是应《中国国家地理》杂志之约而写,刊出时被编辑修缮得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是我写的了,这里特意存一份原貌。
闲时我还写过一些有关诗歌、音乐、绘画、舞蹈以及艺术收藏之类的评论文字,暂且就不掺合进这本记述文里面了,日后有机会新翻别曲,再结集也不迟。
最后,我要感谢余光中先生惠允赐序;感谢李彤教授为我篆刻精美的印章;感谢我的父亲,资深摄影爱好家周元根先生,为本书提供了几帧精彩的插图。尤其要感谢的,是他从小便对我采取百年树人的大计,那就是放任自流,让流水演漾出她自己的花样。
2012年6月27日于杭州
从香港回到台湾,来高雄定居已超过二十六年,其间访客不断,从香港、台北来的尤多。近年两岸交流日频,几乎月月都有,甚至一月数起。接待多了有时也穷于应付,并不怎么感到“不亦乐乎”。
去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来访的一位陆客,既不随团,也不客套,更绝口不提《乡愁》一诗,也不像是初践宝岛,而是以年轻诗人的即兴来看一位老诗人。其实她也未必是专程来看我,而是受人之托,把我去年清明杭州之行的相关资料转交给我。她正是诗人舒羽。
其实那天她从西子湖远来西子湾,也不像是要“问诗”于我。主客坐定不久,她倒问了我一个问题:“你知道在超车时,最重要的是什么吗?”当时我不知就里,竟认真回答。后来她才自问自答,说什么“最重要的就是要超过去!算术算术,最关键的就是要算对!”原来是如此,正如亚历山大大帝对付果底厄斯不解之结(The Gordian Knot),利剑一挥就解决了,而哥伦布对付难立之蛋,也是径自敲破一端就立定了。
经此一问,我才发现,眼前这位杭州来的女诗人,不是一般游台的陆客,更非随意乱问的记者。她的谈吐不俗,见解颇广,那天来得也快,走得也早,都出乎我的预料。她留下的诗集,我因事忙一直未能细读,直到她即将出版随笔集《流水》,写得十分精彩,法无定法,灵动之至。尤其是写她父亲的四篇,以及欧洲与台湾的游记,我才真正注意到她独特的风格及其后透露的独特的性格。
法无定法,灵动之至,这话并不夸张。舒羽学音乐出身,却投身于浙江的电视台,从音乐人变身为媒体人,可谓内外兼修,既回头去怀古,又要转头来迎今,来挤进社会的前线,追逐分秒的变化。所以她的笔路法无定法,十分灵动,简直像今日大学生标榜的“脑筋急转弯”。
我写白话文,强调“白以为常,文以应变”,又延伸为“俚以见真,西以求新”。舒羽似乎更放得开,举凡白话、文言、方言、成语、旧小说语言,甚至当前的名言等等,她都)台于一炉,结果语境非常多元而且富于弹性,乃形成她不拘常法的口吻。无论叙事或状物,都佻巧而谐谑,取笑的对象简直无人能免;舌锋所及,不但坦然自嘲,而且均沾四周的朋友,连家人也不放过。所以她笔下的人物都带点漫画的趣味。以前中文系的作家,下笔都带儒家的温柔敦厚,近年就不拘了,台湾中文系出的女作家下笔惊世骇俗的渐多,对岸的同行也早已开放。舒羽笔锋过处,好在震骇倒还未必。
例如为人盛称的《父亲四记》和《母亲的戏剧生活》就好笑到濒于“不孝”的程度,真是“有其父,有其母,必有其女”。王尔德就说过:“一顿盛餐过后,你会原谅所有的人,包括自己的亲戚”。请看舒羽如何描写她的家人吧:
现在,父亲QQ聊天已经聊得十分流畅了。假如有一天,你在网上遇见一个梳着特务头、签名为“阿亨宝贝”的,那么无论他的网络身份显示的是七十年代出生,还是八十年代出生,都别去招惹他。
“特务头”该怎么梳,我实在想象不出来。样板戏里有这种脸谱吗?这就是两岸中文的差异了吧?看过这样写父亲,再看她怎样写母亲:
客观地说,母亲的越剧“演出”水平在业余选手中绝对是了得的,天生了一把没心没肺的好嗓子,以至于每次接电话,人们总是会把她六十岁以上的声音误认为是家中的小闺女。
嗓子好到没心没肺,真不得了啊!我不能断定,这夸张语法究竟是她独创,还是今日内地流行的妙语?可以断定的是,舒羽能熔铸的语言十分多姿,无论是香港的“埋单”,或台湾的“抓狂”,都很自然地嵌入舒羽文体的七巧板中。《最美的误会》一文,就有文白不拘、生冷不忌的句子:“一开始语焉不详,难免抓狂。”
《记恩师高醒华先生》一文提到我在金陵大学的往事,说高醒华不但是我在金大的校友,其父高觉敷教授更是我在金大的老师。我曾选修过高教授的心理学,这么排起辈来,舒羽推算,她得称我一声师叔了。我下次再去杭州,醒华当为我抚琴,舒羽也会为我弹筝。这倒是写诗的大好题材。
凡此种种因缘,峰回路转,终把舒羽引来西子湾访我。在这本《流水》集中,她的西子湾半日行占了好几页,很例外的,倒没有把我描写成漫画,不过文笔仍不失生动而兼细腻,该注意的都收入笔底了。无论当日在场与她共餐的我的女儿幼珊,或是当日并不在场的吾妻我存,她都顾及。甚至走廊上张贴的我得星云奖的海报,研究室门上《梵谷传》出新版的封面设计,她一瞥之余都不放过。可见她不但是崛起文坛的新秀,也是富于潜力的媒体高手。
《流水》一书分成楷、行、草、隶四辑,很是别致。“行书”三部,一写游欧,一写访台,一写下江南,各具佳胜。至于她理论知识的修养,也自不弱。例如《美人香草是离骚》一文,娓娓道来,不但中规中矩,而且直觉敏锐,文采可观,不同于中文人惯使的老套。
写于2012年5月
高雄西子湾
女作家舒羽3年前曾推出诗集《舒羽诗集》,引起当代诗坛的关注。这次推出的《流水》是她的第一本随笔集,《流水》内容包括了舒羽近几年的游记,对父母的回忆,与师友的交往等,文字流畅,画面感强。
台湾诗人余光中为该书作序,他认为舒羽的随笔语境多元,“将白话、文言、方言、成语、旧小说语言,甚至当前的名言等等,都冶于一炉,结果语境非常多元而且富于弹性……所以她笔下的人物都带点漫画的趣味。”研讨会中,评论家雷达也谈到舒羽语言的特点,他说:“她的语言灵动活泼,我特别喜欢《削发记》,完全靠语言的能力刻划人物,写出了上海形形色色的妇女。”
《流水》是舒羽的第一本随笔集,内容包括了舒羽近几年的游记,对父母的回忆,与师友的交往等,文字流畅,画面感强。
如果你细细品味,会发现舒羽的文学感觉很棒,她的文字语言又能充分地表达其敏锐的感觉。当她写家人的时候,如《父亲四记》一篇,文章说短论长,甚至以短说长,表面上看好像是在数落父亲的种种缺点,实际上却写出了父亲特殊的个性,成功地描绘出一位活到老、学到老、玩到老,不服输又不甘落于人后的父亲形象。她写母亲和姐姐的几篇文章也极为出彩。在有关姐姐的篇章中,我们可以看出作者的个人反思,比如小时候跟姐姐怎样较劲,长大后又怎样理解她,还为姐姐的恋爱打掩护等种种细节,欢喜之下,姐妹俩共同成长的图景跃然眼前,非常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