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冬天,偶然碰到了阔别十年的老朋友K。几句寒暄以后,K就很感触似的说:
“这十年工夫,中国真变得快!”
“哦——”
我含糊应了一声,心里以为K这“中国真变得快”的议论大概是很用心看了几天报纸的结果。他那时新回中国。他在外国十年,从没看过中国报纸,——不,应该说他从来不看报,无论中外。他是研习化学的,试验管和显微镜是他整个的生命,整个的世界!
K看了我一眼,慢慢地吸着“白金龙,”又慢慢地喷出烟气来,然后慢慢地摇着头,申述他的感想——或者可说是印象:
“船到杨树浦,还不觉得什么异样;坐了接客小轮到铜人码头上岸,可就不同了!我出国的时候,这一带还没有七八层高的摩天楼。嗳,我是说那座‘沙逊房子,’可不是从前还没有?——第二天,亲戚世交都来了帖子请吃饭;看看那些酒馆的店号,自然陌生,那马路的名字倒还面熟,——×路,你记得的罢?民国九年,密司W逃婚逃到了上海,就住在×路的一个旅馆里,你和我都去看望过她。那时候,我们都是热腾腾的‘五四青年,’密司W的逃婚我们是百分之百拥护的——这些事,现在想来,我自己总要笑,但×马路却永远不能忘记了,在外国十年,只有这条马路我记得明明白白!可是今回我就闹了一个笑话。车夫拉到了×马路,我还不知道;我看见车夫停下车来,我就板起面孔喊他:‘怎么半路里停下来了?我是老上海,你不要乱敲竹杠!’……”
“哈哈哈哈!”
我忍不住大笑。
K也微微一笑,但是立刻又绉了眉头,接下去——
“当真,上海许多马路变到不认识了!后来,我一天一天怕出门了。回国已半个月,今天还是第三次出门呢!”
“是不是怕像上次那样闹笑话?”
“不然!马路换了样,是小事。我觉得上海的人全都换了样。尤其是上海的女人,当真我看不惯!”
听得这么说,我又笑了。那时候上海女人的时装是长旗袍外面套一件短大衣,细而长的假眉毛,和一头蓬松松的长头发。这和K出国那时所见密司w她们的装束显然不同。我自以为懂得K的心情了,他那时很看重密司W,不妨说,有几分恋爱她;想来那时候的密司w的装束也在K的心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罢?因此他觉得眼前的时装女人都“看不惯”罢?可是看见K一脸严肃的劲道,我不好意思开玩笑,我只随便回答着:
“噢噢,那个——但是,K,你以为现在女人的时髦装束不好看么?”
“嘿!那里谈得到好看不好看呢!简直是怪!”
K突然好像生气,大声叫了起来。于是,觉着我有点吃惊,他又放低了声浪,很悲哀似的接下去:
“老实告诉你,S,我觉得上海的女人简直是怪东西。说她们是外国人罢,她们可实在是中国人;说她们是中国人呢,哼!不像!我所记得的中国女人不是这样的!我不敢出来,就因为我看见了她们就感得不高兴,我好像到了陌生的地方,到了一个特别的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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