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落雨日子混下去,每日抱抱丈夫,也时常到溪沟里去洗衣,搓尿片,一面还检拾有花纹的田螺给坐到身边的丈夫玩。到了夜里睡觉,便常常做世界上人所做过的梦,梦到后门角落或别的什么地方检得大把大把铜钱,吃好东西,爬树,自己变成鱼到水中溜扒,或一时仿佛很小很轻,身子飞到天上众星中,没有一个人,只是一片白,一片金光,于是大喊“妈!”人醒了。醒来心还只是跳。吵了隔壁的人,就骂着,“疯子,你想什么!”却不作声只是咕咕笑着。也有很好很爽快的梦,为丈夫哭醒的事。那丈夫本来晚上在自己母亲身边睡,吃奶方便,但是吃多了奶,或因另外情形,半夜大哭,起来放水拉稀是常有的事。丈夫哭到婆婆不能处置,于是萧萧轻脚轻手爬起来,眼屎蒙胧,走到床边,把人抱起,给他看灯光,看星光。或者仍然嗥嗥的亲嘴,互相觑着,孩子气的“嗨嗨,看猫呵,”那样喊着哄着。于是丈夫笑了。慢慢的阖上眼。人睡了,放上床,站在床边看着,听远处一传一递的鸡叫,知道天快到什么时候了。于是仍然蜷到小床上睡去。天亮了,虽不做梦,却可以无意中闭眼开眼,看一阵空中黄金颜色变幻无端的葵花。
萧萧嫁过了门,做了拳头大丈夫的媳妇,一切并不比先前受苦,这只看她半年来身体发育就可明白。风里雨里过日子,像一株长在园角落不为人注意的萆麻,大叶大枝,日增茂盛。这小女人简直是全不为丈夫设想那么似的长大起来了。
夏夜光景说来如做梦。坐到院心,挥摇蒲扇,看天上的星同屋角的萤,听南瓜棚上纺织娘子咯咯咯拖长声音纺车,禾花风悠悠吹到脸上,正是让人在自己方便中说笑话的时候。
萧萧好高,一个人常常爬到草料堆上去,抱了已经熟睡的丈夫在怀里,轻轻的轻轻的随意唱着那使自己也快要睡去的歌。
在院中,公公婆婆,祖父祖母,另外还有帮工汉子两个,散乱的坐,小板凳无一作空。
祖父身边有烟包,在黑暗中放光。这用艾蒿作成的长火绳,是驱逐长脚蚊东西,蜷在祖父脚边,就如一条黑色长蛇。
想起白天场上的事,那祖父开口说话,
“听三金说前天有女学生过身。”
大家就哄然笑了。
这笑的意义何在?只因为大家都知道女学生没有辫子,像个尼姑,穿的衣服又像洋人,吃的,用的,……总而言之一想起来就觉得怪可笑!
萧萧不大明白,她不笑。所以祖父又说话了。他说:
“萧萧,你将来也会做女学生!”
大家于是更哄然大笑起来。
萧萧为人并不愚蠢,觉得这一定是不利于己的一件事情了,所以接口便说:
“我不做女学生!”
“不做可不行。” “我不做。”
众口一声的说:“非做女学生不行!”
女学生这东西,在本乡的确永远是奇闻。每年热天,据说放“水”假日子一到,便有三三五五女学生,由一个荒谬不经的热闹地方来,到另一个远地方去,取道从本地过身,从乡下人眼中看来,这些人皆近于另一世界中活下的人,装扮如怪如神,行为也不可思议。这种人过身时,使一村人皆可以说一整天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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