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告诉我的故事
新秋的气候,似乎比夏天还炎热,晚间虽有微微风从破纸窗里吹来,但被抱在祖母怀中的凤宝宝(我的乳名)满身都是汗,白天被母亲用棍条打过的皮肤上,现着一条条的血痕,在银白色的月光底下照出她的脸是惨白的,忧郁的。
忽然间,她由抽噎而放声大哭了。
“小乖,我的宝贝,你再不要哭了,哭醒了母亲,她又会来打你的。”
祖母说着恐吓的话,轻轻地拍着宝宝入睡。
“我……我不怕打,她为什么不打死我呢?”
我的话说得很大,好像故意要使母亲知道似的;然而睡在隔壁的母亲,终于忍着气没有做声。
“宝宝,你以后不要淘气了,你娘为你不知受过多少苦。记一记吧,你把铜钱吞在喉管,不能吐出,又不能咽下,整整的一天,你像断了气的孩子眼睛翻白,口沫滚流,你母亲急得爬过了二十里的高山去请水师(医生),她在别人面前像疯了似的磕着头说:‘只要有人救出我的孩子,他要我的命,都可牺牲。’后来铜钱吞下肚里了,她又怕铜吸出了血,于你的生命有妨碍,又特地着人到宝庆去买了几十斤茨菇来给你吃,而且每次检查你的大便,看铜钱有否出来。又有一次你为了去弄屋梁上的燕子窝,从楼上掉下来,脸摔破了,气也断了,全身冰冷,完全失掉了知觉,你母亲急得眼泪双流,赶快一面请水师,一面跪在菩萨面前求灵水:‘神啊,我的凤宝宝如果有灾难,就降给我吧,一切我来替代她,只要保佑她康健,活泼,以我的生命去换取她一切难灾的吧!’这几件事,你总还记得吧?”
我停止了哭,静静地听着祖母说着关于我的故事。
“唉!我的心肝!”她长叹了一声,又继续着说:“你的确太淘气了,不知是什么变的。你娘自从怀了你的第一个月起,无论吃了什么东西,都要呕吐,即使喝一口水,吃一颗豆子也要吐出来。每天头昏腹痛,到了最后的两三个月,她几乎苦痛得要想自杀,但一想到还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要她抚养时,又只得转了生的念头。”
“这是她的生死关头,你要出世了!两天前,她就叫着肚子痛,不能起床;不要说吃饭,就连水也不能进口,在床上痛得打了两天滚,你的头忽然从里面出现了,我以为孩子立刻就会下来,怀着满腔的希望,眼睛睛地等着接生,谁知候了一天一夜,长满了黑发的头还在原地方。你娘的精神,早已不能支持了,你父亲又不在家,我一个人守着她,一步也不敢离开,更没有什么办法可想;后来好容易托六祖母请了接生婆来。唉!提起接生婆真气死人,以前你娘生了四个孩子,都没有请过接生婆,而且每次至多不过半个时辰(一小时)就下来了,谁知道这次生你经过一天一晚还是生不下,接生婆来看了只是摇头:‘没有希望了,你们还是早点预备后事吧。’这样的话,她居然也说出来了,六祖母坚决要接生婆将孩子弄出来,她说:‘无论如何要救出大人;牺牲小孩,是毫无关系的。’我那时急得全无主张了,倒是你母亲还清醒,她凄咽地对我说:‘妈,你赶快替我在南岳圣帝面前许炬香吧!如果生的是个男孩,他满了十六岁就去还香;要是个女孩,她二十岁时,我亲自带她去还。’于是我听了她的话,就跪在南岳圣帝面前许了‘血盆香’,(注:我乡的迷信,凡是孩子难产的,要在衡山的南岳圣帝面前许‘血盆香’,还香时需着红衣红裤,头上缠红巾)果然快到天亮的时候,哇的一声,你就落地了。你的声音特别洪大,满院子的人几乎都给你惊醒了!你的眼睛像两盏灯笼一样亮晶晶。眼珠转动得特别快,一双小拳头和两条腿动个不停;六祖母叹息着说:‘可惜是个千金,要是个男孩,一定会做大官的,你看这一对活溜溜的眼睛。’你母亲很不高兴地回答她:‘儿子和女儿,都是一样的。’由此,你可知道你的母亲,虽为你吃了不少苦,可是仍然痛爱你的,宝宝,以后再不要使她难过了,你要体贴你娘的辛苦和慈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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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正如我的命运似的多灾多难,它是这样地难产,论起时间来的确有点惊人,在六年前就已经写好小学时代和中学时代的生活了;但那时我绝没有想到要出什么自传的,也许我把自己看得太渺小了的原故。我始终觉得像我这样平凡的人,实在没有出版自传的必要。去年暑假从日本归来经过上海时,良友的编辑要求我把它在良友出版,为了经济的压迫,我当时也曾想到如果回到故乡——新化——去住些时,也许在那寂静的简单的环境里,我可写一点过去值得纪念的生活出来的。谁知后来又跑去南宁当教书匠去了,在那种白天上课,晚上阅卷的时间中,不但没有写文章的心情,而且连写好了的一点旧稿,都没有时间来修改。今年回到长沙,我下决心要在三月底以前完成这部稿子,不料这可恨的脑病,又偏偏和我做对,每天写不上三千字就晕眩得抬不起头来;加以素来健康的特突然大病了一场,我一面要侍候他的汤药,一面又要招待来探望他的同事朋友和学生诸君,我那时心乱如麻,有时忙得连吃饭的时间也没有,自然,写文章这回事,早已置诸脑后了。
半月以后,特慢慢地恢复了健康,而我又病了!不得已,只好写信给良友解约不出版了,但良友方面说广告早已登载出来,不能失信于读者,所以只好匆忙地完成了自传的上部寄给他们。
当读者诸君看到这部东西的时候,一定会感到失望的,因为这只是我生活的一部份,而又因了写此书的时间先后相隔太久的原故,所以有许多地方不相连贯。最使我痛恨的,是在东京被难的那次,被敌人没收了三万余字的大学生活。我有这样的怪性:无论写什么文章,只能一次写成,如果遗失了再补写,这在我简直比上天还难。因此自传的上部就只写到漂流到上海为止。本来还想继续写点来到上海以后的生活,但为了病,只好中止,且留待以后有机会再写吧。
很对不起读者诸君,在本书第五章《家庭监狱》里,曾漏了一段比较有趣味的故事,现在且写一点与它有关系的话在下面吧。
是去年的秋天,一个大雨滂沱的黄昏,有四位在南宁粤华小学念书的小朋友淋着雨来访问我,其中一个叫做唐少凤的忽然问我:
“我们很想知道你第四次逃奔是怎样实现的?”
我当时怔了一下,睁大了眼睛呆望着她们,竟不知要怎样回答才好。因为我想不到她会问我这么一个难题的。停了很久,我似乎很难为情地带着不自然的音调回答她们:
“这是一个很秘密的故事,我从没有向问起我的人公开过,但我今天要忠实地告诉你们,我是扮演了一幕新娘子戏才逃出来的。”
“是真的吗?那么用什么方法逃走的呢?”
她们一齐惊讶地问,这时我只笑了一笑,再也不开口了。一直等到她们着急得要跳起来的时候,才回答她们说:
“暂时给你们一个预约吧,过些时我将详细地写出来给你们看。”
究竟希望是能骗人的,虽然她们得到的是那么一个渺茫的预约,然而终于带着满意的,愉快的微笑而回去了。
这次在《妇女生活》上看到白薇坐红轿子做新娘的那段自传,我不觉哈哈地大笑起来,原来我还有一个同志!很想把自己那次演傀儡戏的经过也写点出来,但为了某种环境所限制,只好留待将来再补写。
我最佩服《邓肯自传》和《大地的女儿》,她们那种大胆的赤裸裸的描写,的确是珍贵的不可多得的写实之作。然而中国的环境不比欧美,甚至连日本都不如,(林芙美子的《放浪记》,写她自己流浪的生活,和《邓肯自传》,《大地的儿女》一样坦白。)但我并不害怕,我将照着自己的胆量写下去,不怕社会的毁谤与攻击,我写我的,管他干什么呢?
三年来,我没有出版过一本东西,今年能够印出这本和《湖南的风》,都是特的力量促成的。我应该为他给与我的鼓励与安慰,更努力创作有力的作品,献给这将要来到的伟大底新时代!
冰莹一九三六,五月廿八夜于新化守图
《一个女兵的自传(精)》是著名作家谢冰莹的代表作,良友文学丛书第二十七种。《一个女兵的自传(精)》包括“幼年时代”“小学时代”“中学时代”“从军时代”“家庭监狱”“飘流”六个部分,其中大量的故事都是作者的真实经历。作者以高度的真实性和原生态的本色美赋予此书深刻感人的力量,在这些或优美、或风趣、或哀伤、或愤恨的字句里,我们能读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真实的中国,能体会到在革命动荡中日益改变的社会,能看到再黑暗的社会里都能找到不灭的希望。作者的革命乐观情怀,遭受挫折永不放弃的精神,以改造社会为己任的责任感,都是值得我们尊敬和学习的。
冰莹女士是参加实际革命过来的作家。她的身世和经历,就是一首悲壮的诗,一部动人的小说。《一个女兵的自传(精)》,描写一个生来就富于反抗性的女子,刚从封建社会的家庭里挣扎出来,又在社会上受到种种打击和挫折,可是她丝毫也不灰心,只是不断地前进!这里不只是叙述作者自身的生活体验,而且反映着动荡中的中国社会;描写1927年武汉革命时,女子从军的种种热烈情形。这是一部深刻动人的传纪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