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去中国文学出版社的时候,听说这里有位大名人,杨老先生杨宪益。在编辑部里查阅典籍,又每见一些国内的大作家,在自己著作的扉页上规规矩矩写着“宪益兄、乃迭嫂教正,弟某某敬赠”一类的字样,私下便打听“乃迭嫂”是谁,人告诉我是杨宪益的夫人,英国人,英国专家,多少年来他们夫唱妇随,共同把中国的方块字翻译成人家的洋字母,手段堪称是中国第一。《红楼梦》全书、《离骚》、《史记》、《汉魏六朝小说》、《唐代传奇》、《关汉卿杂剧》、《宋明平话》的选本乃至鲁迅的《阿Q正传》、沈从文的《边城》,都是杨宪益与他的英国夫人戴乃迭合作翻译出去的。
于是总想一见。可惜这时杨宪益已退了休,只是偶尔来取一次信,这便终于被我见着。瘦而中的身子,略弓着背,斯斯文文地走来又走去,一双平底鞋在水泥地上没有一丝儿声响,一脑袋整整齐齐往后梳着的白头发,在走廊里摇晃如一盏银灯,很像是丁聪笔下的人物。与人相遇,人不喊他,他便踽踽地继续前进,人一喊他,他便慢慢慢慢把脚收住,慢慢慢慢侧过脸来,用眼睛笑着。人喊他是这么喊的,老杨来了?最近还好?老杨就笑得满脸开花,伸出两只手去与人摇着,末了摇出一个字说,好!
他家住在外文局的后院,我去单位食堂吃饭,来回都要路过他家。第一次到他家去,我有一种新鲜感,老杨以酒代茶,用一只高脚的玻璃杯,斟上半杯白葡萄酒,举到我的面前叫我喝了。我接了杯举目张望,发现屋里四面八方都是酒,左边的书橱上放着酒具,右边的矮柜上放着酒瓶,身后的墙上还是酒——挂着一只镜框,框内有丁聪的一幅画,画中一人宽衣仰卧,怀中抱酒一瓶,酒瓶之大,大于人体,原来是老杨。正面墙上也是酒,两边悬了一副长联,上联是元稹的一句诗:“毕竟百年都是梦”,下联是吴祖光的一句补诗:“何如一醉便成仙”。
老杨的酒量,我在写他的酒友段连城时曾经提到过,公元1982年,因为胡娜事件,在回国的飞机上,两人喝光了所剩的二十美元路费。与喝二块八毛钱一瓶二锅头的前任局长段连城相比,老杨喝酒是很有讲究的,外国酒有外国的亲戚朋友送,国内茅台五粮液掺假的多,他就喝四川和贵州的大曲。有时家里积酒太多,喝不完时他还会想到我们,来社里取信,就手里提着两瓶酒到编辑部里,赐给我们尝尝。我们不仅喝他的酒,而且还吃他让人送来的橘子,一边吃,一边生出三点感想,第一是老杨有钱,第二是老杨大方,第三是希望有钱而又大方的老杨今后继续保持这种优良作风。
老杨真正独到的理论不在喝酒,而在吸烟。他吸烟不认什么牌子,只认有没有过滤嘴儿。人家有钱人不吸没有过滤嘴儿的烟,他却是不吸有过滤嘴儿的烟,人问这是为什么呢?老杨回答说,这过滤嘴儿要是滤得掉,那么这烟还是烟吗?这过滤嘴儿要是滤不掉,那么要它有什么用?让它挡在人的嘴巴和烟中间,就好比是隔离审查!
我们听了就笑起来,他是又想起“文化大革命”,想起他先后两次坐牢,夫人也被当作外国女特务关起来的事了,他最瞧不起的是搞隔离工作的过滤嘴儿。公元1989年,差点儿三进宫的杨宪益写了一首打油诗,诗中有两句是“有酒有烟吾愿足,无党无官一身轻”。后来被人误传成了“有酒有肉吾愿足”,他听了很生气,说肉算个什么东西?真是的!但他嘱咐自己喝酒以后,多写诗而少说话,“寒士修成不坏身,管他金箔自浮沉。从今酒罢终缄口,免教言多得罪人。”
打油诗是他的第三之爱,喝酒以后,出口成章,写得意事,倒霉事却写得更有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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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云要我为本书写个后记,我说画蛇添足,她说书不是蛇,按规矩应该从头到脚。我想了想,觉得借画足而顺手写几句本书的成因,亦未尝不可。
真的读者会发现书中的秘密,这本书根本不是一气呵成,它大抵写了二十五个年头,写第一篇时我还是个年轻的编辑,目前已成了老作家。以昏花的老眼来读年少的轻狂,的确有一些不大入目,然而它所记下的人与事,我却希望得到理应的尊重。因此,明知道有人不喜欢我写在纸上的字,犹如我对有人只能写在网上的字连不喜欢也说不上,我们却都不会把对方的喜与不喜放在眼里。
这些文字,一些是为自己任职的杂志写的人物印象,一些是为他人开办的专栏写的人文随笔,全都是先有相识而后才有回顾,并无一人是为了写去追踪寻访,自然也不曾想到未来会结集成这么的一本书。
如杨宪益,他本就是我所在单位的老人;如叶君健,我用的桌子就是他用过的;如戴乃迭,她八十岁的生日贺词就是我的一篇短文:如汪曾祺,我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序的作者就是他,他说我是《野人的执着》,还说我火气大以林则徐的“制怒”二字题而赠之。
如是有心作名人传,在我居京办刊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沈从文、钱锺书等都还活在我的身边,到上海去找巴金也只需坐一日的火车,他们都是我因职业的需要可以和应该去找的前辈。我把沈从文早年的小说选了两篇译载在英、法文版的杂志上,随便找个由头都能见到那位笑眯眯的老头儿。
鲁迅最忠实的弟子萧军,是我最爱的性情中人,但迟至他逝后多年,我才吃到他的女儿萧耘和姑爷王建中做的炸酱面。还有相对年轻的名作家,我住光明胡同,昔日文坛神童刘绍棠也住光明胡同.盖因没在一条胡同里面不期而遇,我也就从未走进过他家的四合院。
书中另有一批人物,则更是我的校长、老师、同学、朋友、责任编辑、作品翻译,以及我曾给予帮助的青年作家,有的甚至与文坛风马牛不相及,纵马驰骋在更为辽阔的疆域。写下他们,抑或是因往事回首,旧地重游,故乡欢聚,异地相逢,兴致所至方以文字而纪念之。这样慢慢写来,待林小云两次带人到家来时,居然就有了很大的一堆,我问她能否编成一书,与我写武大前校长刘道玉的书一道问世,在今年冬天的一日献给我的恩师和朋友,小云说,能。
我以曾经有过的经历认为,好的编辑必须是从头到脚都能动的动物,有思想,会行走,即业内行话所谓的集策划、组稿、联络、编辑为一体,能让一个个应该响亮的名字在自己的手里响亮起来.而非佝偻着腰,背着一只粪筐跟在一个个已经响亮的名字后面捡拾一些被人遗弃的东西。前者习惯于先看字,再看写字的人,再把这人的字像变魔术一样变成整齐的方版、漂亮的书。后者完全相反.他们几乎没有在茫茫人海中发现爱人的能力,只会在别人的怀抱中奋勇地争夺,努力地盗窃,后来才被他们紧紧尾随的名家当初的处女作,只会从他们手边滑过而决不会问世在他们的手里。
出于这样的思考,我把我的第一篇作品的编辑,第一部外文作品的翻译,满怀深情地都写进了这本书里。虽然他们在后者眼里还没有名得像一棵茁壮的摇钱树,然而,我要写他们,要把他们收入本书。相反对于一些与我毫无关联的名流,我则根本没有闲情逸致倒卖给出版社,用以换取一点可怜的版税。
李商隐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对我而言“追忆”二字略嫌吃力了些,换作“回忆”似乎更为恰当。而且当时我也并不惘然,我是一个记性不错的人,人生中的很多遭遇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打算将它忘掉。
以上文字,原本是2012年8月28日写给当时的一家出版社的,不幸被当时的一名编辑疑为讥讽,似乎极其不乐意为后人留下拾粪的印象,故努力地欲使此部书稿藏于名山。这样做的后果是时过半年,却让它进了尚书房,并有幸结缘一位名叫蒋□媛的才女,经她一番咬文嚼字,未经再版便纠出多处含误写在内的错讹,适时地挽救了作者,这让我不得不心生感激。
《此情可待(当代文化名流的传奇与轶事)》编著者野莽。
《此情可待(当代文化名流的传奇与轶事)》是一本现代文集,作者为现代著名作家野莽。书中收录的多篇文章,有些是作者以前为任职的杂志写的人物印象,有些是为其他杂志开办的专栏而写的人文随笔,出现于书中的人物多为现代文学界、出版界或翻译界的大家,如冰心、叶君健、杨宪益、戴及迭、吴旸、易中天、刘醒龙等。本书内容健康,语言幽默,文笔流畅,述说生动,具有厚重的社会责任感,能够为中国梦的实现传递积极向上的正能量。
《此情可待(当代文化名流的传奇与轶事)》编著者野莽。
《此情可待》书名出自李商隐的诗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野莽借此为名,将八十位当代名流的传奇与轶事囊括一书,以人为篇,颇似《史记》中的“侠客列传”。这种集成体例,在当代书城或不多见,或已久违。
书中人物分布文坛、诗苑、译林、教界,于作者或师,或友,或同窗,或共事,书中故事全是亲历、亲见、亲闻,如称传主,从文坛巨膂到译林栋梁,从世纪老人到早夭才子,可谓五世同堂,蔚为大观。现代文豪冰心、严文井,翻译大师杨宪益、叶君健,文体作家汪曾祺、林斤澜,学府先知刘道玉、易中天,艺术通才冯骥才、贾平凹,文化学者刘心武、韩少功,自绝诗人徐迟、戈麦,文坛劲旅莫言、阎连科……
本书既是列传,也是散记,还是美文,读者一册在握,可以作为文化专著,从头到尾一气读完,也可作为闲适小品,随手翻开任读一则。因本书作者是著作等身的优秀小说家,故此他擅长以小说的笔法状真人,叙真事,文字更是一以贯之的真性情,妙语连珠,精彩纷呈,时时令人掩卷大笑,拍案叫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