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纾:悖逆是民国的一道风景
对于林纾其人.史墨眷顾最多的,即集聚在他身上的那一系列悖逆性构成:不识外文,却成为清末民初最具影响力的翻译家;赞成维新,誓做“共和国老民”,却成为清朝遗老,并以年近七旬的高龄,11次去光绪皇帝陵上祭谒。此类事流传甚广,随便拈举一端,便可成为老先生的一尊名片。以故,在对林纾其人进行评价时,学界使用最多的不外乎“傲慢”、“偏执”、“保守”、 “顽固”之类的字眼。
但仅如此是远远不够的,我们应当放下批判的立场,以一种语境还原的方式,藉“同情之理解”对其进行心态重构,细解民国这一道悖逆的风景。
一时译名传海内
林纾(1852—1924),字琴南,号畏庐,福建闽侯人。林氏得享大名,乃至对近代文化史所产生的作用和影响,主要体现在开启近代翻译西方文学之风。他虽不谙外文,却长于古文,兼擅诗词、绘画、戏曲。从最初翻译《巴黎茶花女遗事》起,直至逝世前,他总共翻译外国小说183种,1200多万字。其中涉及英、美、法、俄、挪威、瑞士、比利时、西班牙、日本等许多国家的作品,译介了莎士比亚、狄更斯、雨果、大仲马、小仲马、易卜生、塞万提斯、托尔斯泰等许多世界著名作家作品。林氏在翻译过程中,往往仅凭口译者的口述,即能“耳受手追.声已笔止”,且译笔生莲,灵动传神。尤其是他所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今译《茶花女》),风行大江南北,一时有“外国《红楼梦》”之称。严复在1904年所赋留别林纾诗云:“可怜一卷《茶花女》,断尽支那荡子肠”,足见其影响之大。胡适曾盛赞林氏翻译上的成就:“古文不曾做长篇小说,林纾居然用古文译成百余种长篇小说,并使许多学之之人,亦用古文译长篇小说。古文中本少滑稽之风味,林纾居然用古文译欧文与迭更司之作品。古文不长于写情,林纾居然用古文译了《茶花女》与《伽茵小传》等书。古文之应用。自司马迁以来,未有如此之伟大成绩也!” (王森然:《近代名家评传》。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89页)钱钟书回忆他在十一二岁的情形时说道:“我事先也看过梁启超译的《十五小豪杰》、周桂笙译的侦探小说等,都觉得沉闷乏味。接触了林译,我才知道西洋小说会那么迷人。”·(钱钟书:《七缀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39页)
译书虽不同于文学创作,但作为一种主体行为,通过译者所译之书,亦能在一定程度上曲透出译者的文化眼光和主体价值取向。如1905年.为配合反美华工禁约运动,林氏翻译了美国斯托夫人(:Ha耐et BeeeherStowe)的《黑奴吁天录》,在该书跋中,他自谓翻译此书是“触黄种之将亡……亦足为振作志气,爱国保种之一助”。他认为,警醒国人、启迪民智是当务之急,而“西方多以小说启发民智” (林纾:《译林叙》, 《译林》1901年第1期)。因此,林氏译介外国小说,多以救亡图存为旨归。
就在林氏译就的《巴黎茶花女遗事》风靡海内之时,接踵而来的是庚子事变。国难当头,林氏深感“衔羞蒙耻,呼天抢地之日”(林纾:《译林叙》,《译林》1901年第1期),应当介绍的是“英雄”而不是“美人”。因此,林氏当时真正想译的是《拿破仑传》,只因史传难译,遂止。但从林纾以后的翻译实践中,可以明显看出,在其翻译内容的选择上,不少与“英雄”有关,如《撒克逊劫后英雄略》、《拿破仑本纪》及许多“战纪”之类。除此“尚武”题材外,林氏还认为值此民气衰敝之时,宜大力推介“冒险”类的小说,如《鲁滨逊漂流记》、《斐洲烟水愁城录》等,这是中国所缺少的。
林氏在其另一部译著《狼山鬼侠传·序》中曾如是责问道:“西人说部,舍言情外,探险及尚武两门,有曾偏右奴性之人否?”针对中国民气不昌、士风日下的窳败现实,他强烈呼唤引入西方的英雄主义和自由传统。他甚至非常偏爱西方小说中的野蛮血腥气息,以至公然彰扬“贼性”,请听:“至于贼性,则无论势力不敌,亦必起角,百死无馁,千败无怯,必复其自由而后已。虽贼性至厉,然用以振作积弱之社会,颇足鼓动其死气。”(林薇:《林纾选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81页)
这怒其不争的激愤之语,强烈透发出林氏的一腔血泪真情。应当说,家国之悲。是林氏从事西方小说翻译的初始动力。而偏重悲情的审美倾向,使其对狄更斯、哈葛德等西方作家产生强烈共鸣.他尝谓:“哈氏所遭蹇涩,往往为伤心哀感之词,以写其悲。”(《斐洲烟水愁城录·序》,见《林纾选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24页)又云:“迭更司,古之伤心人也。” (《滑稽外史·短评数则》, 《林纾选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08页)。这种俨若从天性中流溢而出的悲情,无疑与他本人的精神样态互为表里。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