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登拿出干果片、蜂蜜、辣椒和石榴,装进了一只皮口袋。还把一根皱兮兮有些脏黑的哈达揣进怀里。
他要去找当地头人多吉,请求一家人在他的辖地里生活。
那时候,定曲河谷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小王国。大部分土地都属于多吉头人和他的亲属们。没有土地的穷人很多都当了他的佃农或佃牧,吃住都在头人家,头人每年给予一定的报酬。头人对他们当似家族一员,他们的婚丧嫁娶也都由头人做主,遇到械斗仇杀之事则更要保障他们的安全——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同时,对外,头人还扮演整个河谷的保护者和主人。在自己的辖区内,各种纠纷的裁决最终都由头人主宰。有时,心血来潮了,头人还要为别人做媒。当然,那些家庭感到荣幸,一般都会满口应承。除此之外,头人也管许多具体的事情。当大地回春,土地湿润得像个温隋脉脉的女人,布谷鸟的啼声悠然响起时,头人就让寺院僧人根据历书推算出最适宜播种的吉祥日子,然后,头人派信差向村长带口信,发出播种的口令,村长又通知各农户。那一天,河谷两岸开始了忙碌的耕耘播种。在男人们的挥鞭之下,一对对耕牛喘着粗气,挣着肩膀前行,将那犁头更深地掘进田地,翻腾出一浪浪油黑的泥瓣,灰雀们也忙着啄食刚翻出的各种小虫子。耕者的口哨声,田间地头砌水沟的男人以及用长柄圆头木槌捣碎土块的佃民们的劳动号子,欢快地飘荡在天地之间;翻犁完毕,村中贤德的妇女开始扬撒种子,她把装有种子的竹箩,左手攥着沿口夹在腋下,右手抓起一把把种子,在踩着犁沟行走间,扬手“刷刷”地飞撒出种子。一粒粒饱满的种子哟,从妇人的手上欢喜地飞出,在空中划过各样的弧形,飞扬着落到大地的怀抱,安适、晶莹,明亮着幽暗却绿波涌溢的春意——眼前,突然的春光乍现,土地的气息浓郁起来了!人心也跟着变得莫名的蠢蠢欲动。接着,大家在“田师”的带领下,在合唱的劳动号子声中,用木耙将田地拢成一垄垄泾渭分明宜于浇灌的画图了。春播结束,很快挖虫草的季节又来临,这时,如果没有头人的命令,谁也不敢擅自上山去挖虫草。当然,寺院也是在头人的庇护之下,如果没有头人这个主要的施主,寺院的风光日子也难以为继。历代头人对寺院都恩宠有加。寺庙举行大的佛事活动,头人都要亲自参与和指挥,可谓殚精竭虑。这使他在民众中赢得了更好的声誉。在关于村庄口耳相传的历史中,头人和洞工寺之间的关系如同血与肉,难以割舍。头人的世俗权力如日月齐天,但他在神佛的眼中,仅是一介子民。当权力急剧膨胀后,人心的底层便长出另外的欲望,多吉头人想:我要“转世”回来,下世要成为一个格西,然后逐渐成为活佛一样的传承系统。或许是因为这样,他请僧人做法事很勤。
头人也向辖区的农民收取“税收”,几十克(藏族传统的计量,用木斗量)青稞或麦子,酥油,有时支差,抵作税收。
有人认为这“化外之域”只出现了头人,而没有土司。其实,这是个误解。我发现河谷只是置于过不同土司的管辖,又因为偏僻和贫瘠,土司们都无暇顾及罢了。事实上,头人每年都在向土司交纳贡赋,送厚礼。只是从未远足过的河谷人未曾知晓河谷之外更大更广的天地。’ 绕登走进头人富丽堂皇的房子时,卑微的心里生出些敬畏。他摇响巨大的铜质门铃,院子里拴在一根桦木桩上的藏獒发出不可一世的吼声,杵立的桦树“哗哗”地摇晃不止,过了一阵,裙裾“啪啦啪啦”响起来,佣人出来了,打开门,佣人问过姓名后说,你稍等一下,便进去通报了。他看着藏獒的眼睛,内心有些惶惶然。人生际遇飘忽不定,时常难以尽如人意,难测的命运揪得他又皱起了眉头。藏獒似乎闻出某种习惯的熟悉气息后,它变得不那么凶猛了。那女佣人再出来,面无表情地说:“进来吧。”关上院门,就去逮狗。她一只手攥紧藏獒的颈环,另一只手撩起裙裾,遮住狗的头颅。他匆忙穿过院子,进屋门,登上梯子,在楼梯口等待佣人引进正房。
绕登盘腿坐在靠近灶左侧的一张卡垫上。口袋就放在座旁。头人高居在灶右面一根铺着印度地毯的垫子上,肥胖的身子裹在藏袍里。他目光炯炯有神,透出一股高高在上的威严之气。看得出是女主人的妇女殷勤地请他喝茶。绕登喝过一口茶之后,从口袋里拿出那些见面礼,再把哈达放到礼品上——哈达枯皱得像一条枯干的蛇皮了,然后猛然麻利地起身,抓起哈达,躬着腰,双手呈到头人面前。头人瞥上一眼,并不去接,就让自己的女人拿走了。绕登知道,自己一定要做到有些卑微的恭敬。想置于头人的保护,寄人篱下,那你就得像蛇一样机警而又狡猾。
你是?头人问,我好像没见过,然后停顿了一下:你喝茶吧。
啦嗦。绕登举起碗,吞下一口茶,接着轻言细语地说:我叫绕登,逃难到头人这儿来了,请求你的保护和恩准。
噢,逃难?你一个人?
绕登有些悲切地谈起逃难的原因,最后,请求头人让他们一家在他的辖地里落脚。
多吉头人一面好奇地听着,一边吸着鼻烟,不时在卡垫上扭动着身子,大声地擤鼻涕,清爽喉咙,不时地为绕登家的命运唏嘘,啧啧叹气。
既然到我辖地上来了,就是我的子民,我就不能不管,好吧,你们住下来吧。头人最后说。
绕登感动着,嘴里流泻出感激的话语。
你先打算怎样?
绕登也不知道。他没有长远的计划,眼下只是希望能找到一个落脚处。他嚅动双唇,半天说不出应答的话来。
头人说:那你先到我妹妹拉措家去当佃农吧,也有个生计。
哦呀。绕登颤声回答。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