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很快过去了,保定小林还是没有消息。
星期六下午我如约而来,到冯氏兄弟的龙飞堂看万历彩瓷。进了门,退休警察王先生还没到,冯琦站起来打招呼,说,两点还没到,差十分,蔡先生你先坐一会儿,这警察王老头特别守时,两点一准到。我看看墙上的钟,没坐下,顺着墙看那一排橱柜里的木雕,玉器,瓷器和文房四宝。
两点差五分,王老头推门走进来,由冯琦介绍,我们握手相见,互致问候。王老头笑着对我点头说,其实,我以前在凤仪轩小周店里见过你,你常去我不常去,所以我认得出你,你认不出我。
王老头说得不错,小周为人和善,凤仪轩人来人往,那儿的客人我多数不认识,但是只要常去,面孔会熟。这个王老先生不常去,所以我真是记不起来见过他。
王老先生七十出头,个子不高头发稀疏面带微笑,与我的预想不同,想象中,警察应该是个身材魁梧神情严肃的人。他手里拎着一个包,进了门就先找一个靠墙安全的地方把包轻轻放下。看他的举动,王老先生是个仔细小心的人。
我说,不好意思,今天让你特地为我跑一趟,我这是求宝心切,还要请王先生体谅。
随便说了几句闲话,冯琦在他桌上腾出一块地方,开口问,东西带来了么,来,拿出来我们一起看看。
王老先生走到墙边,弯腰从包里拿出一个黄色缎面锦盒。
一眼看到那个锦盒我心里一凉,这是个新做的锦盒,上次缺盖儿的万历罐子可是装在一个特制的老盒子里的。包装瓷器的盒子有时能说明问题,眼前这黄色缎面锦盒太新,我害怕这俩万历不是一回事儿,于是顺口问了一句,这个瓷器是不是原来就装在这个锦盒里。
王老先生稍微犹豫了一下,答了一声,啊。
锦盒轻轻放在桌上,冯琦做了一个手势请我打开。我上前打开锦盒,盒子里卧着一个鼓鼓圆圆的五彩瓷盒,尺码和一个吃汤面的大碗相仿,大约六七寸直径。我伸手将瓷盒小心取出来,放在桌面上,连盒带盖儿差不多三四寸高。
罗斯福大道吵吵嚷嚷,龙飞堂里却是很安静。三楼临大道吵嚷的一面租给了一家扑克训练公司,这家公司专门为纽约周边的赌场训练发牌员,训练公司两头拿钱,一头从培训人,另一头从赌场。从门口派发的传单上了解到,培训人须有合法身份,学一套扑克“二十一点”缴费八百八十八,另加一套“牌九”缴费一千三百八十八,加第三套“百家乐”缴费一千八百八十八,培训两个月,结业后发证书,包找工作。赌场那一头给培训公司的钱属于奖励,少一点儿,到底多少不清楚。
从玻璃门看进去,我两次来都看见里面挤得满是人,四五张桌子,每张桌子都围着一圈培训者。玻璃门外面的走廊上也有不少人,有的打手机有的喝水。由于三楼是顶楼,外面走廊宽大,被培训公司用作了休息的地方。门外搁张桌子,桌子上有个茶水机和一个会招手的“招财进宝”小老虎。这个训练中心培训的都是清一色华人,报纸上并没有看见这家公司做广告,却是门庭若市。虽然经济不好,赌场生意受到影响,但是对华人发牌员的需求从未停止,这可能是因为华人心算好。赌场里有不少扑克游戏需要计算,算得快算得慢差别很大,所以大西洋赌城以及康州宾州和纽约上州的赌场里都雇用大量华人做发牌员。
怪不得冯琦曾提起,生意做不下去的时候,就到赌场去打工,他这一定是看见对门的培训公司生意兴隆而有感而发。
与生意繁忙的培训公司相反,龙飞堂孤独清静,静得能听见呼吸。安静之中王老先生问,这东西对不对,盒底有个明朝万历的年款,是不是个万历古瓷? 我问,王先生怎么看?
王老先生不好意思地笑了,说,蔡先生,你懂我不懂,我答不了,我家里没有什么收藏,只有这两件古董瓷器,上次你看见一件,这是另一件。
我以为自己说话不注意,太直截了当,得罪了王老先生,连忙说,王先生您这是客气了,我看您不出手则罢,一出手两件都好,在法拉盛能见到这样漂亮的万历彩瓷,真是很不容易,所以想听您说一说。
没有没有,王老先生摇摇手,我真的是不懂,不过今天很高兴听见你夸奖这两件瓷器,看过它们的人有不少哟,说好话的不多,难得你这么说,谢谢,谢谢。
听说话的口音,王老先生应该是台湾来的,国语说得温和,发音推到口腔上部,每句话前头加一个“因为”,说完了句子会说一个叹息词“号”。这个“号”在年轻台湾人中听不到,上了年纪的人常用,是个台湾特色。我写我们之间的对话取意为主,不能完全反映王老先生说话的特点,还要请读故事的人原谅。
请问王先生,这两件古瓷是你家传的么?
没有没有,王老先生又摇摇手,我刚才说我不搞收藏不是客气话,真的哦,我的父母在台湾种地,从我小的时候开始,全家一年到头就只是忙着吃饱肚子,哪里还顾得了收藏古董。后来,我和太太来了美国才有了一点儿积蓄,可是离买古董还差得远呢,号。这两件东西说起来是个过去的事,是我在分局上班的时候遇到的。
分局是不是警察局,听冯琦说,王先生原来是个警察?P24-28
与百花文艺出版社的杨进刚先生约好了去年年底交稿,于是催着自己紧锣密鼓加快步伐,终于年底前将稿件寄出,期盼可以轻松过年。
可是,年过得并不轻松,稿件刚刚寄出,纽约就接连飘起了漫天大雪。北风凄厉,昏天黑地,层层积雪足有五尺多深,压得树倒房塌白茫茫一片,报纸上称之为纽约史上百年不遇的大风雪。我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铲雪,先清出门前的高台,然后是楼梯,最后清一条通往大门的小道,只铲得腰酸背痛十指发麻。回到家里稍事休整,待回头重新拉开大门,徒然看见门外站了一只小猫儿,它在寒风里丧魂落魄瑟瑟发抖,肚子上腿上全是冰凌子,我急忙高声叫,谢舒,快,赶快来!
该是个流浪猫,胆怯不敢进家门,我们就用箱子给小猫儿在门外的高台上搭建起一个能够挡风御寒的窝,谢舒拿出各色毛衣绒毯铺垫进去,然后小心翼翼将小灰猫身上的冰凌子清除掉,用浴巾擦干它浑身上下的毛。小猫儿很乖巧,软着身体钻进它温暖的新窝,把自己埋在最里面,只剩下两只眼睛。
安顿好小猫儿之后,我心里犯了嘀咕,寄了稿件就下这么大的雪,现在一只流浪猫又从天而降,这个猫儿的名字会不会是“退稿”。
一直到了早春二月,阳光开始温暖,“退稿”慢慢与我们熟了,它常常会蹭来蹭去,留恋在我们脚边,这才发现,它长得如此漂亮:毛茸茸的黑脊梁,长拖拖的尾巴,阳光下看来看去,总觉得它的身上穿了一件闪闪发亮的小皮袄。小皮袄“退稿”以门口高台为家,俨然成了我们家编外一员。
想定下心来与“退稿”好好沟通,试试能不能让它搬进家里来住,伦敦却传来消息,原本大卫德基金会(David Percival Formdation)保存在伦敦大学的一千七百件中国古瓷已经全数捐给了大英博物馆,由大英博物馆辟出专馆展出。虽然这已经是几年前发生的事儿,我们却是刚刚听说,忍不住心情振奋,决定尽快去一趟,看看久闻大名的大卫德收藏。
问题来了,我们一走就是半个月,“退稿”怎么办。
我们想来想去,想到了请人代为照看。比较简单,不用做别的,只要每天开门进院子喂“退稿”食物和水,早上和晚上各喂一次,并且要等着,看看它是否吃饱吃好了。登了报纸以后,来了一位头发花白的新移民,表情谦恭的毛教授。
毛教授是国内一所大学的历史教授,刚来美国三个月,听我们介绍流浪小猫儿的喜好和生活规律,就把眼睛瞪大,噢,流浪猫!你们收留了一只流浪猫?我们不太习惯毛教授这样问,可还是用了他,总的感觉上他应该算是个性情温和的好人,再则,连头带尾时间不长,怎么着“退稿”也能熬得过这半个月。
等到我们从英国回来,毛教授将“退稿”完好地交还给了我们。他把大门的钥匙递在我的手上,犹豫了片刻,问,你们以后还要我喂小猫儿么,我可以继续喂,不要钱。说完他就走了,走到路口转过身来回头张望。
以后有几次,我下班回来,远远一个人坐在我们邻居的矮墙上,看上去似乎是毛教授,我怕自己看错,也不愿唐突打扰,直到有一次看见了我们的“退稿”也坐上了矮墙,和毛教授并排坐着,这才上前去打招呼。
毛教授很不好意思,表情尴尬手足无措,没什么没什么,他解释,就是在家里憋了,找这个小猫儿说说话,他小心地问,这小猫叫什么名字?我怎么答呢,答“退稿”必定要无穷无尽地说一番缘由出处,于是就答,它叫小皮袄。
后来我又发现,小皮袄。“退稿”和毛教授很亲,居然有几次坐在毛教授的膝盖上晒太阳,毛教授总是不停地和“退稿”说话,也不知说一些什么。
今年四月的一天,毛教授等在我家门口,见了我他开口就说他要回国了,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七八个罐头,交代道,这些是小皮袄最喜欢的口味,以后就给它吃这个,他说话的口气好像我变成了毛教授。不等我回话,毛教授递给我一个电话号码,蔡先生,听说你搞收藏,在法拉盛有了名气,我给你个电话,这个人在伊利诺伊州,家里应该有不少古董。
毛教授走了以后,我们家里发生了三件事。
“退稿”走进家门生了两个漂亮宝宝。
伊利诺伊州的电话号码先生出让给我四件古瓷。
百花文艺出版社的杨进刚先生来信,我的稿件准备发排了。
纽约,二零一一年六月
《物聚人散》写成之后,蔡苏津让我先看看。边看边笑,边笑边看,这样看完了初稿。我和蔡苏津之前合写了一本《海外寻奇》,也是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在那本书里蔡苏津已经展示了写收藏界里各路人马的才能,而在《物聚人散》中,他的这种才能像河到了人海口,更加恣肆汪洋,痛处痒处和私密人生写来一气呵成,不犹豫不蹒跚,让人读来笑刹不住,痛也刹不住。从第一篇的《龙飞堂》起笔,到最后一篇《物聚人散》收尾,虽笔下的人是不一样的背景身世,但作者都一视同仁,不分高下尊卑。王己千老先生在世时,藏界和拍卖界说他富可敌国,能买下半个曼哈顿岛,是收藏泰斗。但在作者写来,王己千和那些走在小街小巷、靠一部电话做古玩的小生意人,都是纽约这片收藏江湖上的一叶扁舟。冯琦和冯鹏,余丽和保定小林,老季、胡师傅、赵医生、小倪同学、九毛九哥哥,最后归到王己千老先生,都是平凡日子里的平凡人。作者刻薄而温暖地对小人物和大古玩展开雍容的叙述,有一些卓别林的喜剧感,令人啼笑皆非,又令人慨然生情。
在众多关于收藏、拍卖以及鉴赏的小说中,《物聚人散》的写法很独特,不哗众取宠,不搔首弄姿,书中走出来的是一群呼呼生风的草根藏家商家,他们自成流派地劈开一条大路,活跃和丰富着我们这个大时代的古玩收藏场子。作者把高深莫测的艺术品收藏拍卖领域,把多半是戴着白手套、身穿笔挺西服的人才涉足的这个领域,还原到俗世,还原到老百姓。他说这不是精英白领和豪富的专属领地,也未见的唯有身世深厚的人、非上亿不谈收藏的人才玩得,平头百姓也是自有自己的玩法,也当然家有珍藏品,彼此的悲喜本质上一样。正是普罗大众对文物的这一份爱惜和痴迷,以微薄的一己之力把流落风尘的古珍收于手中,才撑起今天中国文玩收藏和拍卖的沸腾场面。书里写的,就是这种小人生小收藏,其间的荒唐可笑和严肃认真,还有他们筑造生活和生意的小聪明小伎俩,包括他们的失落和失败,及至客死异乡的悲剧,叙述无不流露出作者对他们的感情,并在这种感情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这还是一群远离故乡而流传无序的藏家、卖家和买家,都是平头百姓中的一个,各自有着生计上的忧苦,起起落落的辗转挣扎,这就是这本书中的主角群,他们构成了本书的特点——俗世的人生,俗世的收藏,一人一事一古玩,都是从打满补丁的海外生涯中不惊不险地出现,乍读之下,令人觉得人生像一条晦涩的小河,岸边浮着空罐子废纸屑,还有粘绿的苔藓,活水只在幽暗的河底缓缓流淌。然而,不管是坐在埃及的海港城亚历山大的古玩店啃锅饼的老头,还是在纽约“佳士得”中场时吃油条的“大拍客”,都在这条晦涩的小河上风光无限地轮流出场,栩栩如生闪闪生辉,与古物迎面而逢,交臂而散。在作者眼里,收藏不是一场闪耀着珠光宝气的盛宴,更不是金字塔的顶尖,而是日常的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的不改其乐。
翻开第一页,你与作者促膝相认,阖上末一页,你就与作者分手了。但你和书中人物的这段聚散离合,一定会给你留下不知所云难以描摹的感受,你在大笑过后,会痛定思痛,明白人生不易,人情不易,收藏更不易。
二零一一年七月二十九日纽约
《物聚人散》中的人物冯琦和冯鹏,余丽和保定小林,老季、胡师傅、赵医生、小倪同学、九毛九哥哥,最后归到王己千老先生,都是平凡日子里的平凡人。作者蔡苏津刻薄而温暖地对小人物和大古玩展开雍容的叙述,有一些卓别林的喜剧感,令人啼笑皆非,又令人慨然生情。
在众多关于收藏、拍卖以及鉴赏的小说中,《物聚人散》的写法很独特,不哗众取宠,不搔首弄姿,书中走出来的是一群呼呼生风的草根藏家商家,他们自成流派地劈开一条大路,活跃和丰富着我们这个大时代的古玩收藏场子。作者把高深莫测的艺术品收藏拍卖领域,把多半是戴着白手套、身穿笔挺西服的人才涉足的这个领域,还原到俗世,还原到老百姓。他说这不是精英白领和豪富的专属领地,也未见的唯有身世深厚的人、非上亿不谈收藏的人才玩得,平头百姓也是自有自己的玩法,也当然家有珍藏品,彼此的悲喜本质上一样。正是普罗大众对文物的这一份爱惜和痴迷,以微薄的一己之力把流落风尘的古珍收于手中,才撑起今天中国文玩收藏和拍卖的沸腾场面。书里写的,就是这种小人生小收藏,其间的荒唐可笑和严肃认真,还有他们筑造生活和生意的小聪明小伎俩,包括他们的失落和失败,及至客死异乡的悲剧,叙述无不流露出作者对他们的感情,并在这种感情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物聚人散》是《海外寻奇》的姊妹篇,继续以收藏、鉴赏流传到海外特别是美国的中国文物为题材,通过一个个故事介绍了自己的收藏心得,更描绘了海外收藏界形形色色的奇人奇事,折射出人和物分分合合的人生百态,是收藏和美文兼顾的好书,对读者有很强的感染力。本书由蔡苏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