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左看看,右看看,又看看他,确认他是在冲自己说话,便略显吃惊地点点头。
“周末去卢沟桥,”现在她开始微笑了,说着硬硬的江浙普通话,“你知道了吗?”
考成那样居然还惦记这种事,他想。“知道,肚丘说了。”他说。他根本不想去。
“不知道那儿是不是真有那——么多狮子。”她说,比划着。
“就有座桥,”他说,“没什么可玩的。”
“啊?”她说,用两根指头摁住下嘴唇,张大嘴笑,她说了很多,什么小学看课本就想去了,什么听人说到了那儿把土豆埋到土里烧特棒了,眼睛亮闪闪地仰头瞅着他,不时发出那种带咽音的轻笑。他好像什么也听不到了。他直视着她的眼睛,肆无忌惮地把心中的柔情倾注到她的脸上。而她也并不回避,似乎说得更开心了。她比平时上课的样子好看得多。
这时有个经过的男生拍了她一下。
“嗨,你呀……”她转去跟那人聊起来。
秦放看看那个男生,不认识。她冲秦放笑笑,把那男生拉到一边。他们低低地交谈起来。秦放没动,就那么看他们。她再回来的时候,眼里便只剩下了对一个刚认识的人的客气。“你在这儿吃吧?”她说。秦放说是,她便低头往里走。秦放紧紧跟着。
一进去,她便快步朝一个窗口走,要宫保鸡丁,交了饭票。他要了同样的一份。她走了。等盛菜的当儿,他在食堂里寻找她。她已经到门口了,掀帘儿,出去了。有种类似肉体痛楚的感觉在他心里头升起。一百个老秦组成的老秦方队踢着正步经过主席台,以一致的动作行注目礼并且打出横幅:不抽烟不喝酒不跳舞不打麻将不串门不看电视,主席台上爆发出哄堂大笑。拒绝。他想起她难看的短头发。他端着饭坐下来。是的,他想,她刚刚就那么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他仿佛看到了似曾相识的企图征服世界的傲慢。天生就认为男人都欠她一壶的那种。他盼着她能关注他,可凭什么呢,这么多的人。咯嘣咯嘣。他把花生豆嚼碎了。
那年腊月二十八,那辆载着扇子肉水果干货烟酒的车来了。这个、这个、这个,那个别动,哎哎哎那个不是,她对秦放说。这个可好了,她对母亲说。每年都是这样。不同的是从北京二一二到桑塔纳到迷彩越野车。母亲说,行了,你看书去吧。他就洗干净手,回屋看书了。
隐隐约约的,客厅那边说:“可不回来了么。跟她新找的那位站一起,就跟他妈似的。”
“有那么老么?”母亲说。
“有,你是没见,人工授精得打针,都打了有一阵儿了,这针一下去人就抽抽得跟老太太似的……啊,可不是么。你说她新找那个,到处跑货不着家的,找她就把自己原来老婆给踹了,她老成这样,我看也长久不了。弄个孩子就能把男人拴住了?我就说她就不是个享福的命。三岁看大。从小就不是个消停人。她原先那个,对她多好,不就岁数大点么,还有好几家门市,也没孩子,又不逼她生……哪儿,她嫁过去就不能生了,谁知道过去那些年在外头怎么弄的……”
秦放走出去,装作闲闲地抓了把瓜子,半拉屁股骑在沙发扶手上问:“你们说谁呢?”
“那还能有谁?”三舅母冷笑道,“萍萍么。”
“她离了?”秦放说。
“你不知道?秋天那会儿,瞧没声儿跟一个跑货的跑了。年前回来了,闹腾着生孩子。”
“这儿没你事儿。”母亲不高兴地轰他,“回去看书去。”
萍萍。 她就那么推门进来了就像那么些年她从没离开过那个院她的头发男孩子那样朝后梳着她脱掉皮夹克你就看到黑套头衫紧裹着小小的乳房她几乎不停地动她的耳环像门环一样敲打着脖子然后她就坐下来
到年初二,秦放果然在姥姥家见到了萍萍。没有三舅母说的那么恐怖。她有种黑胖的老相。红缎小袄紧绷绷的,显露出粗野的框架。二十一岁的萍萍。那个灰不溜秋的家伙长得不错,并且有种非凡的能力,不论谁跟他说什么,他总能用不超过五个字飞快地应对,而且能让问话的和四周的人都感到舒服,之后继续凌厉地嗑西瓜子,偶尔拿和善的贼溜溜的眼神瞟在座的众人。
这时五舅和五舅母来了。“这是小满。”萍萍对他们说,矜持,还有点满不在乎,透出不易觉察的肉感。“秦放,你怎么还这么能吃?”她毫不客气地说,她肉滚滚的压过来了然后又回去了送来块五花肉,洒了些汤汁。她的眼睛立刻就溜回到那个小满身上了,那家伙稍走远点,她就喊“小满——”这不知道跟她打的那种针有没有关系,等那家伙挨着她坐下,她才能安心地扒拉几口饭。
萍萍,被吐在炉壁上的烟草渣滓,秦放越是努力想把她抠下来,被她遮蔽的以前的萍萍反倒越发淡漠了。四月是残忍的,丁香花过度盛开,柳树是乌泱乌泱占街的疯婆子。现在他改去图书馆上自习。他总多占一个座。他看着她一个人来了,从进大厅就跟人打招呼(那些男女过于活泼了,他都不认识)。
会不会玩啊?不会玩,下去啊!啊呀怎么搞的嘛。那天他就是投不进去。那个嗓门特别亮的江浙普通话就喊,会不会玩啊?不会玩下去!不会玩,下!去!他瞪她。她瞪回来。他状态来了。好球她就喊。好球她就喊。好球她就喊。四一班,加油!她就喊。他把球传出去,呼哧呼哧。太棒了!哇噻了!来来来,加!油!他指着她,他说:“你甭他妈叫了行不行。”肚丘说,你,明天给人周一文道个歉啊。他说,凭什么呀。肚丘(那会儿是党支部书记,好人啊)严厉地看着他(去年就不再是入党积极分子了)。何大土捏着嗓子说,加——油,加——油,哈哈哈哈。陈铁说,耍戏呢,嗬嗬嗬嗬。肚丘摔门就走了。他想凭什么管我呀,妈拉个逼的
现在他看着她找到自己的座,独自学上了。这时有个过于活泼的男生,过去把她的书包水杯一股脑端走了。她无可奈何地微笑着,居然。他看着她收拾起占座的东西,加入了那桌。
不仅仅是嫉妒。这种时候,他感到自己是个失败者。春季学期总是比秋季学期感觉过得快。那是温暖的夕阳下,飘浮在空中的杨絮,到五月底就转为无边无际的燥热。新生阶段就此结束。P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