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有咔嚓咔嚓的摩擦声,像小榔头一样有节奏地敲击潘宁的耳膜。她迷糊醒来,看到自己手脚被绑得严严实实地扔在汽车后座,缩脖弓腿的样子像只待宰的母鸡。曙光经过车膜的过滤。混沌如雾,世界在此时像一枚巨大的果冻,而她需要从那一团黏稠中奋力穿出来。
她动了动,身子被绳索牵住,一股酸麻惊悸着传遍全身,让她体味什么叫落入囚笼、心为形役。
车子无声地往前走,好像正穿行于噩梦。
她多么希望这是一场梦啊。哪怕是噩梦,也有梦醒时分。醒来后,她可以轻松并且庆幸地对他说:。哎呀,你知道我梦到你什么了?绑架我啊。好像演港片呢。”他或许会笑笑,像往常一样揉揉她的脑袋,说:“你这脑袋瓜子乱七八糟的都装了些什么啊。”
不可否认,她的记忆还忠诚地镌刻着他温文尔雅的形象,拒绝把眼前这个开车的人与之合二为一。八年后重遇,无论她的躲闪逃避,还是他的步步为营,他们的相处大体来说是开心的:为了他,她丢了孩子、离了婚、忍受旁人的指点与内心的审判,只想陪他万水千山,风风雨雨,到世界末日,哪怕这很无耻。可以说,他是她有生之年雌一一次超乎本性的历险。可是他报答她的却是万劫不复。
她没有什么好说的。身上的疼痛也压根不值得怜悯。这一切明明从一开始就有征兆,只是她不长记性,视若无睹。
她与他,或者还可以加上她前夫唐末,他们三个人的纠葛可以上溯到父辈。
那时候潘宁大约十岁,父母感情其实已经不大好了。父亲潘时人调到海关后,总是很忙很忙,众所周知,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们国家迎来改革开放后第二波走私狂潮。而母亲南子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相夫教子的贤惠妻子,她是个演员,珍惜自己的艺术生命甚于家庭幸福,当孩子在幼儿园没人接,晚餐还得靠邻居接济的时候,父母的矛盾就一浪高过一浪地喧嚣起来。父亲咆哮着要母亲顾家,母亲回击,为什么非要牺牲我,你赚的钱还不及我一个零头,要不你赋闲带孩子我给你开工钱……出事那阵子,母亲忙于巡演,把颇有艺术天分的姐姐带在身边,而潘宁就跟个野孩子似的天天游荡。有天放学出了校门,看到爸爸的司机小鹏叔叔等在门口,他跟她说,宁宁,你爸爸让我接你去饭店吃饭。爸爸从小告诫她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但小鹏叔叔不是陌生人,她欣然上车。车开了很久,久到她觉得大事不妙,惊恐像乌云一样笼罩她。她满目惶恐地望向小鹏叔叔,叔叔额上青筋暴突,表情僵硬,跟她平时认识的那个叔叔不一样了。她手脚冰凉,寒意四起,想大声喊叫,但嗓子锈住了。她怕。
车子终于停了下来。小鹏叔叔叫她下车,她乖乖推门,眼前是一片黑魑魑的林子,铅丝一样笔直地伸向空中。落叶积了一地,踩上去有声。
她看到几个男人已经等在那里。领头模样的是个瘦高个,提着个皮箱站出来,小鹏叔叔趋前接过。
“要点一下吗?”
“不用。”小鹏叔叔拎着箱子,转过身。没走几步,潘宁就听“嘭”的一声,呼啸的子弹击中他的后背,他踉跄地转过身,神情复杂地看了潘宁最后一眼,然后像一只断线的风筝折落在地。
潘宁用手捧住头,小便突然就出来了,沿着大腿臊烘烘地往下爬。
“别动,否则跟他一个样。”有冰凉的硬物项在她的后背,她哆嗦着晕厥过去。
那是几个走投无路的走私犯,妄图用她的命跟她父亲叫板。她父亲当时是那个专案组的负责人。
此后几天,她听着走私犯跟她爸爸交涉,放他们出境,否则撕票。
他们让她跟爸爸说话,她话都说不连贯,只会拼命叫,爸爸爸爸,我要回去。爸爸爸爸,你救救我。
爸爸在电话里沉默,而后说:宁宁不怕,爸爸会尽力的。
走私犯带着她潜伏在林子里,林子靠边是一条瘦长的河,长大后她知道那条河叫北仑河,对面就是越南。他们的船已经靠边扎着了,只要父亲沉默,过了界河,他们自然就会放了她。
船向河中央过去。速度不慢,但她觉得好像过了一生。一分一秒都在凌迟她的心。
父亲还是那么沉稳地站着。后边是他荷枪的部下,深幽的弹孔对着她的身后。只等父亲一声令下。
快到界线的时候,水底突然蹿出一个人,鲤鱼跳龙门一般,拽住了她的腿。走私犯毫无防备,潘宁就这样被拖下水。犯人回过神后连忙朝水面猛击,这只发生在一两秒内,而对岸的子弹也如密网一样袭来。P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