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给红线女写书
1996年冬天,我接到一位年长的朋友的电话,告诉我两个小时之后,红线女将在广州给我打电话。我问什么事?年长朋友说,你准备欣赏粤剧吧,红线女很快带团来北京演出。此前她看过你写的《梅兰芳与二十世纪》,很欣赏,于是婉谢了广州戏曲笔杆子的捧场,更婉拒了他们想给红老师写书的愿望。年长朋友说:过一个多小时,她会从广州直接打电话到你家里……
脑子轰地一下:她红线女是谁?我又算老几?难道她找我,是要我为她写书么?我能写得了这位活生生又大名鼎鼎的粤剧艺术家么?我赶忙找出《中国戏曲大百科全书》,翻到“红线女”的条目,赶快查阅一下她的基本状况:本名邝健廉,1927年出生……喔,比我年长15岁,她年轻时怎么主演了那么多的粤剧与电影呢!《百科》里讲,她主演的戏曲与电影数量,几乎各有百部之多。她的唱腔被称为“红腔”,她这个人也被社会称为“红姐”……
脑海里开始扬波。我有这样的习惯,遇到即将接触“青史名标”的人物时,就翻开《戏曲百科》查一查他或她的资料。这样在接触时,我就能依据历史的角度,去观察和把握对方了。红线女就是这样的人。从上世纪五十年代起,只要她与马师曾联袂到北京演出,我曾是她台下一场不落的小观众。她的声音无限好,并且似乎不是从人的胸腔中发出的,而是一种近于天籁的声音……我仅仅看过她的演出,但对粤剧整体仅仅是“知道”一些,还远称不上有“研究”。写梅兰芳,我认准了一点:不仅要写他舞台上的玩意儿,更要触及他背后的京城文化。正是这些,反而给了我更大的兴趣!我1990年出版了《梅兰芳与二十世纪》,随后又在1995年出版了第二本研究梅兰芳文化现象的《梅兰芳百年祭》。红线女能容许我以自己的习惯去写她么?
半小时后,电话果然响起。对方问道:“是城北先生吗?”
我赶忙回答:“啊,邝老师!我在等您了……”
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哦,你知道我姓‘邝’!哈,好的,好的……”
“从五十年代起,您到北京的每一场演出,台下都有我这样一个听不懂粤语的小观众。”
“不要紧,不要紧……”
“而且,我还从没到过广东。”
“这更不要紧了……”随即,她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随后,我看了她们剧团在北京的全部演出。又随后,我也去了一次广州……
在广州我看了若干粤剧,也听了若干粤曲。粤剧与粤曲,其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肯定学问很大。粤剧,我看的都是红线女团里的演出。广东省粤剧院那些天似乎没戏,于是我想找一找粤曲,于是一个人到老西关(那里类似北京的天桥)转了转。那里应该有粤曲,但可惜在我去的时候,四围十分安静,并没有听见粤曲的演奏。我在广州感知的东西太少,身边常有几位粤剧演员,也就是红线女团里的几位主演。我看过他们的戏,随后在访谈中想问些文化背景上的东西,却没人能答得上来。再说,粤剧似乎不讲流派,连红线女也只被舆论称作“红腔”,年纪大些的人称呼她“红姐”。“红姐”还没称“派”,她门下的学生又有谁还敢称“派”呢?在北京可不然,梨园中阵线分明:我是哪派的,你是哪派的,我和谁谁是亲戚,他又与谁谁有瓜葛……这种形式的东西早已成熟,甚至是烂熟了,所以再容纳新东西就困难了。但京剧在形式上足够让人慢悠悠去体会的:你从一名新观众到真正“进门”,没有十年八年是办不到的。而粤剧则大不然,昨天还是生坯子,今天就敢登台,明天说不定就敢收徒弟了。再说粤剧背后的“土地”,也与京戏一样广大。然而我却格外生疏,它有哪些东西哺育了演出,我渴望知晓,但又无从知晓。何况,他们对此似乎又不太重视。我只能尽可能去摸索,摸索不到的只能无奈,因为广州毕竟不是我的出生地,毕竟没有自幼就形成的三亲六戚。只要我能在现实中摸到一点,然后再三把它“砸瓷实”之后,我就把这一点与京戏的相似之处紧密对照。在我心中,做一番“比较文化”与“比较戏曲”,是写这本书最最紧要的。我想清楚了一点,着重在戏曲文化上发力,这应该是我写红线女时的重点与长项。
去过广州之后,我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一篇题为《人类声音的骄傲》的文章:
人类出现之前,地球上就充满大自然的声音。其中有洪大的,如山呼海啸,如天崩地裂。也有细微的,如树叶飘落,如小草滋生。它们周而复始地重复着,重复中发生灾难,比如恐龙遍地横行到冰川覆盖了整个世界,从恐龙悲鸣化为单调的冰块撞击声,这变化让人不寒而栗。正是这些令人战栗的伟大声音,促使大自然在痛苦中进化。
P2-5
书写完后,偶然翻阅王元化《清园夜读》。王元老在一篇谈及京剧的文章中说:“三十年代,抗战前戏剧界有过一场关于京剧的讨论,我的父亲王文显教授说京剧是颗古老的珠子。一时传为佳话。”我读了很高兴。所谓“古老的珠子”,不就是夜明珠么?我今天写的这些,不就与王老教授的感觉暗合么?
我要休息一阵,再写下一本书《我是三合土》。什么立意呢?老北京的建筑材料中,就有一种三合土。所谓“三合”,就是把黄土、石灰与沙子混合在一起,然后强力打压,所形成的地面无论雨水雪水什么的,全都浇不透,比水泥地面是丝毫不差。我为什么要写这么个题目呢?我身上就有不少的三:我在北京西城的三不老胡同住过十七年,我由此引发了三种文化(口头文化、印刷文化、电视文化)全都不老的遐思,也曾尝试着去实践。但搞着搞着,觉得一个人的精神头儿再大,同时兼顾三样也是顾头顾不了脚的,与其三合一,不如单出头,不如把其中一个方面的工作做的稍微好一点。这么着,我就以这样的认识继续去做。不久前,在构思这个书名时,忽然脑筋一蹦:“三合一”何如“三合土”!因为我各方面都是“土”的,都是土生土长的。我幼年也念了些英文,但很早就还给老师了。我喜欢的古旧玩意儿挺多:除了京戏,还有古诗、民俗、老字号、四合院等等,慢慢地积累,先写局部上的随感文章,等积累多了,再写这方面的专著。土,诚然是一种局限,但它又是个人的立足根基。没有土,“门儿里的人”就不认你。连门里都不认你,还搞什么专门的学问呢!这样做不费时,立意与思路都在脑子里装着呢,估计明年初就能完活儿。
再下来可得歇歇了,得好好阅读一下骈文和古文。我打算写一篇文言文的《戏品》,古有《诗品》、《曲品》、《茶品》、《棋品》等,还缺一本新文言的《戏品》。但我这本是写给“今之古人”看的,读者量不大,读书市场也肯定好不了。但从中国传统文化的大格局看,有这么本东西与没有是一样的。城北不才,半是主动半是被动搞了一辈子的京戏,如今积累了不少感慨,又遇到一个让人感慨的时代。在我人生的最后阶段,居然还有闲心写这样闲适的书。哪怕是我自费印一些送人,或许今后某个时刻(一百年后?二百年后?)还会有些作用的。正是基于这一信念,我保存俞振飞老人的题签也已经二十多年了,如果再拖,我或许就写不动了。关于这本《戏品》,实际上只是谈京戏本质特征的文言散文。这有上海陈从周先生八十年代出版的《说园》为样板,是同济大学出版社印行,俞振飞先生题签,书分两面:一半是古文,一半是英文,正好翻开来两面读,两面都是“正面”。我是在先接到陈先生的赠书,当时脑子一机灵:“等自己晚年时,也仿效着写一本。题目叫《戏品》。题签可得先准备下。趁俞先生笔力健旺,得!就请他吧……”于是当时就请上海昆曲女小生岳美缇到俞府代求。也是俞先生多情厚爱,当即就写好了交岳转我……如今我已进入写作的最后关头,也应该让它出门见见天日了。陈从周先生在他书里还露了一手毛笔字,后记是他亲手写的。那在下城北呢,抓紧练习一段,不知年轻时的那点功夫是否还能找回来。还有一点,这书纯粹是总结戏曲的人生,同时也是玩儿,许多方面也不知道办得成办不成,办到什么地步都很难说。总之,在我已进入老年之际,最最让我怀念的文化伶人,则是上海的俞振飞老人。他给我写过两幅字,一幅是这题签,另一则是书房题匾“品戏斋”。
如今,外边对我新添了一种说法:说我是“六十多岁的文化老人”。大约没什么恶意,只是多了点调侃而已。我呢,前些年的折磨让我早生华发,如今老病煎熬,倒也从容应对。我拟就了不少写作题目,自知不可能逐一去写了,有些却是在脑子里转了很久的。怎么办呢?我订阅的《三联文化周刊》终于给了我启示——他们封面上往往有一个大标题,所写刊物占据了一多半的厚度,至于其他,则是散碎的精彩而短小的豆腐块儿。我呢,抓紧组合出某个大文章,并以此确定主题,同时在这篇大文章之余,再增添一些小而短的闲文。如果这样做得巧并做得好,那么读者或许也就会接受它了。而我,也就无需再为这大大小小的文章选题难得统一而发愁了。
好,就说到这儿吧。
作者
2011年4月15日校订
夜明珠?真真正正的好宝贝!传说印度300年前有位什么大帝,他拥有一颗780克拉的夜明珠,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失踪了。等中国的慈禧去世,出殡时给她嘴里含了一颗夜明珠,重量是4两2钱7分,恰恰与印度遗失的夜明珠分量相等。这一点绝对可靠,其中有故事啊。后来军阀孙殿英东陵盗墓,电视报道时,说慈禧全身赤裸,只穿一条短裤,其中又有故事啊。全国共讨孙殿英,他害了怕,把珠子辗转送到了宋美龄手里,这才免去了杀身之祸。其中更有故事啊。再后来,这珠子辗转流落台湾,又从台湾流人美国……难道其中能没故事么?即使没故事也能编出波澜起伏的故事呦!就凭这许多虚虚实实的故事,就足以写一部类似《东方快车上的疑案》那样一本侦探小说。
打住。容我实言相告:慈禧穿短裤之前的故事是真有的,后边是我忽然高兴了,“忽悠一下子”续编出来的。其实这夜明珠属于并不贵重的“萤石”,也没什么了不起,它不过白天受到阳光的照射,晚上就朦胧地放光。夜明珠之所以上了书名,是因为它文字美,但我这书要给您揭示的是真,然后再在真的基础上继续展现美。什么才是京戏的夜明珠呢?近二百年来,它自身经历过哪些造就出来的性格呢?它的夜明珠性格为什么时隐时现呢?在国家走向现代化与全球化的情况下,它还能再度振兴,发出夜明珠的光芒么?
真需要认真说。
这问题其实让我想了许多年,心中早就有了些看法。但过去不敢全部说出来,或者知道说了也没用。如果说过去我的谈京戏的文章还多少有些好看的成分,那么这次我首先要展露的是京戏行程之真,然后才是文笔与资料本身之美。我已经六十九岁,再不说怕也没有机会了。所以,我决定最后再认真玩一把,把我积存心中多年的想法,来个竹筒倒豆子,都给撂出来。
好了,自序就此打住,正文下边开始。
作者
2011年3月24日校订
《城北说戏(2京剧夜明珠)》简介:徐城北的“说戏”是有看头的。他居然将京剧与粤剧,张火丁与红线女、谭鑫培和于魁智,袁雪芬、袁世海……都当作“夜明珠”串在了一起,《城北说戏(2京剧夜明珠)》就此聊起了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当然也免不了说一些大剧场和小园子、演员的挣钱与读书等话题,发一些“切忌买椟还珠”“别了京剧革命”等议论。
京剧是什么?京剧不是拖泥带水的文物,不是香烟缭绕的龛瓤子,不是终年不见天日的善本古籍,当然也不是地上开的花儿,天上飞的鸟儿。徐城北的《城北说戏(2京剧夜明珠)》,自问自答,全借“夜明珠”打比方。其实不用绕弯子,京剧就是当年的流行音乐,当年的名伶就是现在的红歌星,当年的戏迷就是现在的“粉丝”。
所以京剧不高贵、不神秘。戏迷跟别的“迷”一样,冲什么去的都有:有听腔的,有看身段的,有捧角儿的,有专门追八卦的。《城北说戏》大概算八卦、杂谈一类,没有贬义,也是重要的时代资料,以后的人没赶上那年月,看看文字也算一种了解,甚至过了瘾。最“大腕儿”的前辈,像齐如山说梅兰芳,丁秉燧谈杨小楼,也免不了是八卦,只要“八”得好,人人爱看。太专业的论述,给外行读了反而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