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说苏州城内元妙观,是一城的中心点,有个雅聚园茶坊。一天,有三个人在那里同坐在一个桌子喝茶。一个有须的老者,姓潘,名曾奇,号胜芝,是苏州城内的老乡绅;一个中年龙长脸的姓钱,名端敏,号唐卿,是个墨裁高手;下首坐着的是小圆脸,姓陆,名叫仁祥,号摹如,殿卷白摺,极有工夫。这三个都是苏州有名的人物,唐卿已登馆选,摹如还是孝廉。那时三人正讲得入港。潘胜芝开口道:“我们苏州人,真正难得。本朝开科以来,总共九十七个状元,江苏到是五十五个。那五十五个里头,我苏州城内,就占了去十五爪。如今那圆峤巷的金雯青,也中了状元了,好不显焕!”钱唐卿接口道:“老伯说的东吴文学之邦,状元自然是苏州出产;而且据小侄看来,苏州状元的盛衰,与国运狠有关系。”胜芝愕然道:“到要请教。”唐卿道:“本朝国运盛到乾隆年问。那时苏州状元,亦称极盛:张书勋同陈初哲,石琢堂同潘芝轩,都是两科蝉联;中间钱湘黔,遂三元及第。自嘉庆手里,只出了吴廷琛、吴信中两个。幸亏得十六年辛未这一科,状元虽不是,那榜眼、探花、传胪都在苏州城里,也算一段佳话。自后道光年代,就只吴钟骏崧甫年伯,算为前辈争一口气,下一粒读书种子。然而国运是一代不如一代底。至于咸丰手里,我亲记得是开过五次,—发荒唐了,索性脱科了。”那时候唐卿说到这一句,就伸着一只大拇指摇了摇头,接着说道:“那时候世叔潘八瀛先生,中了一个探花。从此以后,状元鼎甲,广陵散绝响于苏州。如今这位圣天子中兴有道,国运是要万万年,所以这一科的状元,我早决定是我苏州人。”
菶如也附和着道:“吾兄说的话真关着阴阳消息,参伍天地。其实我那雯青同年兄的学问,实在数一数二!文章书法是不消说,史论一门,《纲鉴》熟烂,又不消说。我去年看他在书房里,校部《元史》,怎么奇渥温、木华黎、秃秃等名目,我懂也不懂。听他说得联联翩翩,好像洋鬼子话一般。”胜芝正色道:“你不要瞎说,这不是洋鬼子话,这大元朝仿佛听得说就是大清国。你不听得,当今亲王大臣,不是叫做僧格林沁、阿拉喜崇阿吗?”
胜芝正欲说去,唐卿忽望着外边叫声道:“肇廷兄!”大家一齐看去,就见一个相貌狠清瘦,体段很伶俐的人,迷缝着眼,一脚已跨进园来;后头还跟着个面如冠玉,眉长目秀的书生。菶如也就半抽身,抠着腰,招呼那书生道:“怎么珏斋兄也来了?”肇廷就笑眯眯的低声接说道:“我们是途遇的,晓得你们都在这里,所以一直找来。今儿晚上谢山芝在仓桥浜梁聘珠家替你饯行,你知道吗?”菶如点点头道:“还早哩。”说着,就拉肇廷朝里坐下。唐卿也与珏斋并肩坐了,不知讲些什么,忽听“饯行”两字,就回过头来,对菶如道:“你要上那里去?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摹如道:“不过上海罢了。前日得信,雯青兄请假省亲,已回上海,寓名利栈,约兄弟去游玩几天。从前兄弟进京会试,虽经过几次,闻得近来—发繁华。即如苏州开去大章、大雅之昆曲戏园,生意不恶;而丹桂茶园、金桂轩之京戏亦好。京菜有同兴、同新,徽菜也有新新楼、复新园。若英法大餐,则杏花楼、同香楼、一品香、一家春,尚不曾请教过。”珏斋插口道:“(上海虽繁华世界,究竟五方杂处,所住的无非江湖名士,即如写字的莫友芝,画画的汤埂伯,非不洛阳纸贵,名震一时,总嫌带着江湖气。比到我们苏府里姚凤生的楷书,杨咏春的篆书,任阜长的画,就有雅俗之分了。”唐卿道:“上海印书叫做什么石印,前天见过一本《直省会墨》,真印得纸墨鲜明,文章就分外觉得好看;所以书本总要讲究板本。印工好,纸张好,款式好,便是书里面差一点,看着总觉豁目爽心。”那胜芝听着这班少年谈得高兴,不觉也忍不住,一头拿着只瓜楞茶碗,连茶盘托起,往口边送,一面说道:‘上海繁华总汇,听说宝善街,那就是前明徐相国文贞之墓地。文贞为西法开山之祖,而开埔以来,不能保其佳城石室,曾有人做一首竹枝词吊他道:‘结伴来游宝善街,香尘轻软印弓鞋。旧时相国坟何在?半属民廛半馆娃。’岂不可叹呢!”肇廷道:“此刻雯青京里下来,走的旱道呢,还是坐火轮船呢?”菶如道:“是坐的美国旗昌洋行轮船。”胜芝道:“说起轮船,前天见张新闻纸,载着各处轮船进出口,那轮船的名字,多借用中国地名人名。如汉阳、重庆、南京、上海、基(鸡)隆、台湾等名目;乃后头竞有极诧异的,走长江的船叫做孔夫子。”大家听了愕然,既而大笑。
言次,太阳冉冉西沉,暮色苍然了。胜芝立起身来道:“不早了,我先失陪了c”道罢,拱手别去。肇廷道:“莘如,聘珠那里你倒底去不去?要去,是时候了o”摹如道:“可惜唐卿、珏斋,从来没开过戒;不然岂不更热闹吗?”肇廷道:“他们是道学先生,不教训你两声就够了。你还想引诱良家子弟,该当何罪!”原来这珏斋,姓何名太真,素来欢喜讲程、朱之学,与唐卿至亲,意气也很相投,都不会寻花问柳,所以肇廷如此说着。——当下唐卿、珏斋都笑了一笑,也起身出馆,向着摹如道:“见了雯青同年,催他早点回来,我们都等着哩。”说罢,扬长而去。P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