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磷姑
磷姑华氏,吴门大家女。幼聪慧。人塾与诸兄竞读,辄出其上。父母尤钟爱之,每谓人曰:“此吾家不栉进士也。”长工刺绣,并娴诗词。诸兄旋附读邻塾。邻生陆眉史,有俊才,丰度超逸,有如玉树临风。与女伯兄交尤莫逆。伯兄字子瑜,每试文,辄冠其曹。偶然窗下课文,终不逮眉史。
一日,分题角艺,帖括外兼及诗赋。眉史固自负诗坛领袖,子瑜素不工韵语,而是日之诗,竞拔帜先登,独探骊珠,压倒元白。眉史心窃疑之,度必倩人捉刀,然弗敢直询也。偶翻阅其课程,见中夹一纸,簪花书格,异常秀媚,末附前诗,字句皆同。因挟之以问曰:“此谁氏子手笔?当出自闺阁中。不直告,必出呈之师长!”子瑜赧然曰:“余女弟磷姑,夙娴翰墨,此其拟作也。愿秘之勿宣。”于是眉史之意,阴有所属。眉史固未议聘,而闻磷姑亦未字人,特终惮于启齿,未敢径白高堂;又虑女有才未必兼貌,将徐晌之而后定。
生家与女室仅一墙隔,其园之西偏,即女卧楼也。时当长夏,生登亭纳凉,徘徊眺望。忽楼窗呀然四辟,女斜倚阑干,支颐若有所思。生骤睹之,惊为天人。生貌固韶秀,女亦爱之,相视目成,久之,始掩窗而下。生归书室,情不自禁,因作咏所见一律,书之纨扇,以赠子瑜,下并志其时日。诗云:
桃花门巷锁葳蕤,解识春风见一枝。隔岸好山先露面,照人新月宛成眉。惊鸿影断迷来路,覆鹿疑深系去思。不待重寻已惆帐,等闲吹白鬓边丝。
旋扇上诗为女所见,知生之属意于己也,密成四绝,书之金笺,侦兄他出,授婢投于生案。生得诗,审为女作,喜甚,因以金赀重赂婢,遂得达女室。是夕澹月侵帘,明星当户,女方背灯兀坐,顾影长吁。生自后凭其肩,曰:“卿何徒自苦也?”女不虞生之骤至,惊起,询所自来。生曰:“特来践卿诗中之约,岂欲效双文悔其前言欤?”女俯首无词,拈带不语。生遂与订啮臂之盟。由此往来无虚夕,而女之家人固莫之觉也。
时邻省有狄生者,女父所取士也,弱冠登贤书,文名噪甚,特遣冰人求女。女父许之,行聘有日矣。女闻急甚,因与生谋,宛转筹思,计无所出。女哭失声,谓生曰:“君堂堂丈夫,竟不能庇一女子耶!”生窘,逸去。夜半,女取双罗帕结同心带,自缢于梨花树下。及晓,女父母始知,解救不及,顾莫明其死之由,但厚殓之而已。因欲择地,暂寄女棺于僧寺。
生骤闻噩耗,惊怛欲绝,哀痛几不欲生,蒙被而卧,呻吟床蓐,恍惚问,魂已离躯壳。遥见一女子在前,娉婷蹇步,状若磷姑。疾趋就之,则又远不能及。爰呼女名而大号。女若有所闻,驻步少待。及觌面,果女也。女见生,惊曰:“君何为亦至此?此非人间,乃离恨天第一所也。妾以薄命,不得偶才子,暂堕红尘,以完夙孽。君前程方远,且堂上属望方殷,何不速归?”生泣曰:“苟不能偕卿同返,愿长居地下耳!”女曰:“然则君姑待此,俟妾闻之主者,当有佳音。”女去,须臾即返,喜曰:“事谐矣!主者以君情重,令同回阳世成伉俪。君归但启妾棺,妾自可活。”言讫,以手拍生肩,生遽惊觉。因托避人养疴,读书寺中。以贿嘱其僮仆,夜半潜启女棺。女颜色如生时。负置之床,灌以参苓。天将明,女微有声息,星眸乍启而旋闭,朱唇欲语而终止,状似甚惫者。三日始能起立如常。生若获异宝,谋徙居他所。生之舅氏,素居金陵,以乡试伊迩,寄书招生,下榻其家。生遂禀白父母而往,其实一舸西施,将图远避也。
既抵金陵,僦屋莫愁湖畔,临湖三椽,极为幽敞。绿波红槛,碧瓦珠帘。女著茜纱衫,凭阑望远,见者疑为神仙中人。生舅氏遣人屡次往招,生辞以与同试友偕寓,弗可离也。顾舅氏微闻寓中有女子,疑为平康挟瑟者流,隐告生母。生母遣媪往晌,人寓睹女,骇而却走,狂呼白日见鬼。由是女之踪迹渐露。
生度弗可居,渡江至维扬,爰书颠末,求其密友郑生为之斡旋。女父母自女死后,惋惜弗置,每道及女,辄为流涕。郑生固与女兄子瑜善,自言有异人授以仙术,能起死人而肉白骨,“君父思女伤心,久恐成疾,曷弗有以解之?吾能为致其魂,如汉之李少卿不足多也。”子瑜白之父,初不信。女母急于一见其女,曰:“盍少试之?即其术不售,亦无所损。”乃以女生平衾褥、帷帐、衣裳、服玩,悉畀郑生,刻期在其家相见。
郑生已隐招生与女至,夜半,郑生燃烛于堂,焚香于鼎,室中位置床榻,如女平时。檀旃氤氲,缭绕一室。乃禹步焚符篆。女父母驻足室外,屏息静俟。须臾,隐隐闻女哭声,自远而近,于香篆中珊珊微步以前。女父母谛视之,果女也。郑生戒勿得相逼,但可隔牖与语。女缅述死后之苦,并言阴司以其寿数未终,可仍还阳间。月老稽诸婚牒,与邻右陆眉史有夙缘未了,如父母一言许之,可留不去。郑生怂恿招眉史来,愿系赤绳,且力任币聘事。眉史至,请如约。女父母恐骇物听,不敢携归,乃伪为郑生妹也者嫁于陆。嫁之夕,香灯彩仗,驺从颇盛,宾客贺者盈堂。红巾既揭,见者愕眙。由是女往来于华郑两家,有如戚串。逾年,女白父母,卜地葬棺,以掩其迹。舁者举其槥,空若无物,疑为尸解去。因呼女坟为仙冢。
呜呼!始则兰摧玉折,终则璧合珠圆,一死一生,其情愈深。郑生为地下之媒灼,完人间之夫妇,其术则幻,其计则神。彼磷姑者,其将终身铸金绣丝,以报郑生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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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韬(1828—1897)初名利宾,学名瀚,字兰卿,一字嫩今。后以“王畹”上书太平天国,外号“长毛状元”。事发遭缉捕,改名韬,字仲弢、子潜、紫诠,号天南邂叟,甫里逸民、淞北逸民,晚年号弢园老民、蘅华馆主等。著作结集时,名“弢园”。韬者,弓剑之衣,有韬光养晦,乱世不用之意,而以王韬生性之诙谐,以“韬”、“弢”、“潜”、“遯”、“逸”名字,都喻一“逃”字,可见其一生跌宕,风流自足。
王韬生苏州府昆山县甫里(今角直)镇,父昌桂,为乡镇塾师。十八岁为诸生,十九岁承父业,在昆山陈墓(今锦溪)镇授徒。其间饮酒赋诗,观荷探梅,结社会盟,已是江南名士风流。1847年,王韬父亲受邀到上海,在西人宅中“授经”,于1849年夏,在上海病故。“既孤,家益落。为衣食计,不得已橐笔海上”,王韬再次子承父业,来上海基督教英国伦敦会主办之墨海书馆,从事“授书”、“授经”、“佣书”、“校书”。实际上,父子二人是在帮助麦都思等人的“圣经翻译委员会”翻译中文本的官话《圣经》。。王韬后来又帮助英国传教士理雅各翻译了著名的《中国经典》,.并且受洗人教。服务“洋教”,有“名教叛徒”之嫌,王韬一生里讳而言之。
1853年前,开埠后的上海,“华洋分居”j本地商人只限白天出入,王韬在墨海书馆工作,属非法居留。墨海书馆是最早来华的西方宗教文化机构,王韬则是第一批进入上海租界的华人学者,是鸦片战争以后最早认识西方文化的先进士大夫。王韬一辈子抱怨自己被官方轻忽、缉捕和贬损,“用其言而弃其人”,处于主流社会之边缘。实际上,最先参与中西文化交流,日夜与英国学者相处,随着近代上海文化的发展而成长,王韬在上海文化界,乃至中国思想界,西方汉学界都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如今看来,王韬一辈子处于时代潮流的漩涡中心。
上海,对于王韬的一生有至关重要的作用。1847年,王韬初来上海探亲,见南北两市繁荣,“几如海外三神山”,从此一见锺情,五十年流连。1849年,王韬定居上海,“知洋务”,弄诗赋,与宝山蒋敦复、江宁管小异自称“海上三异人”。租界渐成,达官贵人访问见多,借中西要冲的地位,王韬见过郭嵩焘、冯桂芬、马建忠、徐君青等名流。更因与英美传教士麦都思、理雅各等日夜相处,文化视野日拓,见解臻于一流。1862年,因上书太平天国事发,逃亡香港,后创办《循环日报》(1874)。流亡期间,游历英格兰、苏格兰、法国和日本,足迹先履西东。1884年,经李鸿章幕府人物的努力,王韬重回上海定居,任格致书院山长。晚年王韬,益彰其名士风流之本性,著述丰富,刊刻众多。《弢园文录外编》、《弢园尺牍》外,其他著述多偏于文学,在报章杂志上刊登。王韬晚年在上海,有文章耆老的名声。曾任广学会有奖征文评委,授康有为论改革文末等奖;还曾为孙中山《上李鸿章书》出谋划策,稍加润色。
文化史和思想史之外,王韬还在中国近代文学史上有重要地位。王韬小说,以《淞隐漫录》为代表。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说:“长洲王韬作《遁窟谰言》、《淞隐漫录》、《淞滨琐话》各十二卷,……其笔致又纯为《聊斋》者流,一时传布颇广远。然所记载,则已狐鬼渐希,烟花粉黛之事益盛矣。”学者历来以此作王韬小说的总体评价。其实,王韬的小说结合明清以来江南地区流传的“三言二拍”等市民警世小说体裁,《聊斋志异》等文人笔记小说风格,构造一种能够在报章杂志上连载,能为“华洋杂处”,新旧交替时期的上海人接受的新派市民文学。王韬的小说,表现了“同光之际”的上海文化从士夫到市民,从市镇到巨埠,从江南到洋场,从传统到现代等等一系列的转变,可作为检视中国文学如何建立其“现代性”的重要标本。
《淞隐漫录》初刻于光绪初年,各篇原连载于上海《申报》副刊,历时三年。《自序》称:“追忆三十年来所见所闻,可歌可愕之事,聊记十一,或触前尘,或发旧恨”,则本书以他个人冶游之亲历,参以文人跌宕之情怀,加上市民猎奇之趣味,复合而成。《淞隐漫录》以上海、苏州、扬州、杭州、日本,乃至西洋的青楼女子为背景,描写女子与文人之奇缘,倡优与商人之纠葛,以情动人。《淞隐漫录》又称《后聊斋志异图说》,光绪年间风靡上海,有积山局石印本(1896),点石斋画报本(1897)。本卷收自入民文学出版社“中国小说史料丛书”本(1983)。
小说之外,王韬还有多部纪游体作品面世。除获得广大名声的《普法战纪》接近史书体裁,其他都以个人的交游和观感为主,有山川描写,有风俗志异,有人情关照,更有他喜欢的诗文酬和,可划入报道文学之类,其中尤以《漫游随录》和《扶桑游记》为代表。王韬以“知洋务”自诩,他的游记不同于《小方壶舆地丛抄》里的边陲行记,属近代兴起之描述东西方社会文化的域外游记。在这方面,王韬也是中国近代游记文学的开山人物。惜限于篇幅,除《漫游随录》外,余不能尽收。
《漫游随录》是1867年至1870年期间王韬旅行欧洲后的作品。在欧洲,王韬参观卢浮宫、大英博物馆,拜访法国汉学家儒连,在牛津大学演讲,最后留居苏格兰格拉斯哥,睹英伦风情,见北极奇光。其作品之丰富靓丽,文字之奇特,当时罕见。用旧文字写新人物,以士大夫说欧洲事,用王韬自己的话说:“文章不作第二流”。《扶桑游记》是他描写明治维新前后的作品。《普法战纪》出版后,中国反应平淡,在日本却引起轰动。1879年应日本友人邀请,王韬在东京、大阪、神户、横滨等地访问四个月,作品很快应世。作品记录了中国和日本“变法”初期在文人士大夫之间流行的政见主张,预示了两国在“现代化”的道路上将有不同之表现。忙里偷闲,王韬还记录了不少日本的山川风光、文章交往和男女之情,这一部分当然更富文学性。本卷中的《漫游随录》收自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出版的上海图书馆稿本。
光绪二十三年四月二十三日(1897年5月24日),王韬病逝于上海城西草堂寓所,一辈子没有功名,未授官职,结束了一个上海文人多彩的一生。
李天纲
2009年10月
随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时代的到来,如何更加自觉地发挥和弘扬我国源远流长的文化“软实力”,自然便成为国家和民族新的文化发展战略的着眼点。缘于此,上海市作家协会和上海文学发展基金会共同发起编纂的《海上文学百家文库》,也自当要从建设上海文化大都市的基础性文化工程着眼,充分发挥历史的文化积淀和展现深厚的学术渊源,广采博辑,探幽烛微,以期起到应有的咨询鉴赏和导向传承的作用。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从上海文学的生成和发展过程来梳理开掘上海近二百年以来的历史文脉和文学矿藏,温故知新,继往开来,无疑将具有十分重要的借鉴和启迪作用。《文库》以131卷的文本规模,精选汇集了19世纪初期至20世纪中叶在上海地区出现的约270位作家和他们的富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和经久的艺术魅力的约6000万字的代表作品,集中展现了上海文学的深厚底蕴和辉煌成果,这是我们应该极为珍惜的宝贵财富,对于我们当前有待进一步繁荣发展的文学事业也将是一种很好的推动和激励。
早在上个世纪初,上海作为一个面向世界的文化都会,对全国文化人才逐步形成了一种海纳百川、兼收并蓄的态势,从而产生了巨大的凝聚力和亲和力,有效地促进和推动了中国近现代文学的繁荣发展,也为我们提供了重要的历史经验和教训——所谓“海派文学”的形成和发展,实际上是近百年来全国四面八方文学人才云集上海、共同参与的结果。正像鲁迅先生当年所说的那样,“所谓‘京派’与‘海派’,本不指作者的籍贯而言,所指的乃是一群人所聚的地域,故‘京派’非皆北平人,‘海派’非皆上海人”(《鲁迅全集》第5卷,第352页)。也正是基于这样的共识,所以我们在编选这部《海上文学百家文库》时,主要不以作者的出生地域为界,而是视其是否通过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参与了上海文学事业的共建共荣,并获得重要的文学成就为取舍。
上海作为我国开埠早并兼有海洋性文化特征的世界大都会,在西方的各种学术思潮和理论流派的交流和渗透下,在文化、文学方面自然也得了风气之先,使得上海的传统文化和保守思潮受到很大的冲击和洗礼,而各种新锐的学术思想、文化新潮和创作流派,则纷至沓来,一发而不可收,从而奠定了上海文化和文学开放性、现代性的基础。时至今日,文化艺术的多元互补、兼收并蓄已经成为人类思维方式和审美要求的必然趋势。特别是在当前不可逆转的世界文化的大整合、大跨越的历史潮流面前,我们必须以更加自觉的文化心态与创新精神来面向世界、面向未来,为人类的美好文明做出应有的贡献。
《海上文学百家文库》规模宏大,卷帙浩繁,在编选过程中除了直接参与本书编辑工作的编委和有关人员的通力合作,还得到人选作者的家属和海内外文化界人士的热情关注和支持,为我们提供了很多宝贵的意见、信息和资料,特此铭记,以表谢忱。
2010年3月
《海上文学百家文库》以131卷的文本规模,精选汇集了19世纪初期至20世纪中叶在上海地区出现的约270位作家和他们的富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和经久的艺术魅力的约6000万字的代表作品,集中展现了上海文学的深厚底蕴和辉煌成果,这是我们应该极为珍惜的宝贵财富,对于我们当前有待进一步繁荣发展的文学事业也将是一种很好的推动和激励。
本书为《王韬卷》。
王韬小说,以《淞隐漫录》为代表。《淞隐漫录》初刻于光绪初年,本书以他个人冶游之亲历,参以文人跌宕之情怀,加上市民猎奇之趣味,复合而成。《淞隐漫录》以上海、苏州、扬州、杭州、日本,乃至西洋的青楼女子为背景,描写女子与文人之奇缘,倡优与商人之纠葛,以情动人。本卷收自入民文学出版社“中国小说史料丛书”本(1983)。
小说之外,王韬还有多部纪游体作品面世。除获得广大名声的《普法战纪》接近史书体裁,其他都以个人的交游和观感为主,有山川描写,有风俗志异,有人情关照,更有他喜欢的诗文酬和,可划入报道文学之类,其中尤以《漫游随录》和《扶桑游记》为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