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的神秘出现了
1995年费舍尔退休了。
他原以为很简单。因为在他之前有人退休,在他之后也有人退休。大家都会有这样黯然的一天。这是人生的一个过程。既然必须要走,就没什么了不起。费合尔想得很清楚。退休的第一天,他便拟写自已的退休计划。他有一个随身携带的黑皮笔记本,专门记录各类事项安排。每年都会换新。自他懂事起,这样的笔记本就已存在。它们多到一个抽屉已经置放不下。而他的全部经历就都装在这样一个个的黑皮笔记本中。每一天每一个小时,他都安排得很精确。他几乎是一丝不苟地按照这些安排来完成自己的人生。
费舍尔一直在当法官。认真严肃地过了一辈子。他想就算退休,也要过得有点意义。他一生从来都没有随随便便度过的习惯。费合尔一条一条地写他的计划:翻修窗户、改造花园、去大学听宗教历史课、跟外孙海因兹学电脑程序、看拜仁慕尼黑的球赛。当然也少不了旅行。只是去哪里,去多久,他却没写。费合尔出门旅行最放不下的是他的三条狗。每次出去,他都会和太太莉扎反复地讨论它们三个的去向。它们就像家养的孩子,而孩子长大了就会独立,它们三个却永远不会。离开他和莉扎,它们似乎无所适从。
费舍尔在笔记本上已经写了好几页,却终究有一种郁闷压迫在心。他不知道为什么,就只觉得不愉快。莉扎说,刚开始都这样,过阵子习惯就好了。费合尔说,能习惯吗?说完想,一个人一生都在忙碌,突然间什么事都没得做了,整个社会也不再需要你。对这个社会或许很简单,但对这个具体的人来说,其实并不是件简单的事。
这天他和莉扎一起出门散步。三条狗自然是要跟着的。莉扎牵着一条,费合尔牵着两条。天气很好。不时有骑着赛车的男孩子倏一下从他们身旁飚过。这时候,他和莉扎就会相视一笑。当年他就是像这样骑车的时候,不小心撞着莉扎,然后就爱上了她。莉扎总爱问,你是不是故意撞的呀。费合尔永远认真地回答说,真的是不小心。
慕尼黑的天总是蓝色的。开阔的原野上,有牛群散散地在啃草。远远的阿尔卑斯山衬在蓝色的天幕前露着清晰的轮廓。白云就在那些灰色线条上漂浮着。这样的场景仿佛是定格。费合尔和莉扎看了一辈子,早已变得熟视无睹。
迎面走来几个年轻人。背着背包,仿佛徒步旅行者,全都是亚洲人。费合尔凭直觉认定他们是中国人。莉扎却觉得多半是日本人。因为莉扎认为只有日本年轻人才好以这样的方式漫游。年轻人走近了,看见了狗,便欢喜地逗着它们。费合尔喜欢别人逗他的狗。人把笑容露给人的时候,常常会假,但人把笑容露给狗的时候,却大多是真的,是真的出于喜爱。
费舍尔说,你们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一个男孩子用德语大声说,当然是中国人!费合尔便对莉扎说,我说吧,,是中国人哩。莉扎有些疑惑,说中国人怎么也这样旅行呀?费合尔说,为什么不?
这天晚上,费合尔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星光。天色乌青,深邃辽远。仿佛有一种磁力,把他心里的东西沉沉的东西都抽了过去。或许,暗夜的天空正是把所有仰望者的内心抽空了,才有着如此的深沉。
费舍尔突然有一念闪过。他转过身对莉扎说,我要到中国去。莉扎望了望他说好吧,但是我不去。我要陪着米拉它们。
米拉是莉扎最宠爱的一条狗。
两个月后,费合尔就开始了他的中国之旅。
其实费合尔并不是第一次去中国。他根本就是在中国出生的。那是一个夏天,中国尚是乱世,到处都有战争。他的母亲在中国的庐山上待产。这里有他家的房子。那时候他的父亲在汉口的美最时洋行工作。这房子是他买来度暑的。当年中国,用他母亲的话说,手指之处,皆是瘟疫。如果不是庐山这幢别墅给了他们庇护,他们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德国。这个说法,令他恐惧。仿佛形成阴影,致使他一旦想去中国,耳边就会浮出母亲的声音。不知是否这个原因,此后他再也没有去过中国。他出生的日子是在春天。那天山下打仗,山里人说是闹土匪,但山上却非常宁静。他的母亲从此不肯下山,生怕山下暴民伤着她的孩子。于是,费合尔从出生起便一直住在庐山。直到将满三岁,他才随着父母来到汉口,然后从汉口径直回到德国。三岁,是个没有记忆的年龄。费合尔对他三年的中国生活没有任何印象。他所有的记忆都来自父母和兄长的述说。而这些述说也过去许多年了。时间是个网,它的网格太大,几乎所有内容都已从那些空格中流失而去。但是费合尔知道,如到中国,庐山将是他必去的一站。
费合尔出发前,到地下室翻找父母留下的东西。他印象中,家里的墙上很长时间都挂着一幅油画。画布上有一条满是石头的河流。母亲说,这条河叫长冲河。他们的房子,就在这条河对面的山上。画这幅画的是个中国人。很年轻。有一阵每天都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写生。她带着费舍尔到河边玩耍时,经常能看到这个画家。有一次,小小的费合尔上前抓他的笔,在他的画布上乱戳,他也不生气,却只是笑,令她很不好意思。她上前问画家,可不可以卖给她一幅画,他们要回国了,想留作纪念。那画家想了想说,我不卖,但我可以送给你一幅。于是,他就把费合尔戳过的那幅画,重新修整过,送给了她。费合尔母亲说,其实戳过的痕迹被他刮掉了,一点也看不出来。中国人很讲礼仪,很多礼。
地下室陈旧的东西堆得太多,费合尔到底没能找到那幅画。但那个画面却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长冲河的水翻越着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石头。水花在石头边溅起。河边垂挂着一些不知名的花草。有一串花是紫色的。对了,母亲还说过,他们家附近有一对丹麦姊妹住的庭院,叫紫园。还有什么呢?他再也记不起来了。
一直上了飞机,飞机朝着他的东方飞行。隔着舷窗看外面的茫茫云海,他又想起母亲常说的几个字:玻璃屋。
费合尔想,那里应该还有一幢房子叫玻璃屋。P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