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震遐，出生在上海，不足周岁，父母就把我送回故里浙江会稽山麓的一个小山村，交给祖母抚养，直到十二岁，又回上海读书。三年后，先我参军的姐姐将我带进部队，从此萍踪浪迹，毕生远离故乡。

《天螺湾》一书以寄托情思，挽歌一曲为故乡，愿景茫茫祈神州。内容包括天螺湾通上海滩，一场联姻的梦魇，“最难忘，花见时”，失落的青春，香樟大院的悲哀，寻觅失踪者……

岁月的激流进溅着浪花，打开昨日的窗口，景色依然新奇。古越的世外桃源演替着剧变，大上海地火涌动，更有外敌入侵的灾涡频仍。世事变幻，爱恨缠结，波诡云谲。历史终于熬过严冬，到了惊蛰；沉雷响起，虫豸惶恐，冰雪消融。惊蛰，是万物苏醒和播种希望的节气……

《天螺湾》以沪越地区为故事背景。全书共三十六章节，内容包括天螺湾通上海滩，一场联姻的梦魇，“最难忘，花见时”，失落的青春，香樟大院的悲哀，寻觅失踪者……

《天螺湾》由边震遐编著。

序(臧建民)

第一章　天螺湾通上海滩

第二章　一场联姻的梦魇

第三章　“最难忘，花见时”

第四章　失落的青春

第五章　香樟大院的悲哀

第六章　寻觅失踪者

第七章　会稽山麓人家

第八章　一对“红毛番”

第九章　壁虎引出的故事

第十章　祸起萧墙

第十一章　不速之客与神秘贵宾

第十二章　上当的布谷鸟

第十三章　泣血往事

第十四章　人各有志

第十五章　美色可醉与大患在侧

第十六章　永失宁静的世外桃源

第十七章　黄铜风铃

第十八章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

第十九章　自家狗咬自家猫

第二十章　食草动物与食肉动物的差别

第二十一章　娃娃换牙了

第二十二章　生死盘龙岙

第二十三章　肉烂在锅里

第二十四章　光明！光明！光明！

第二十五章　堆满山花的衣冠冢

第二十六章　飞蛾扑火

第二十七章　牝鸡司晨的无奈

第二十八章　甜蜜的梦

第二十九章　惩罚与报复

第三十章　功亏一篑

第三十一章　铁龙来了

第三十二章　千古胜景钱塘潮

第三十三章　深藏的隐秘

第三十四章　和谐琴瑟的绝响

第三十五章　美女大赛与血腥杀戮

第三十六章　告别天螺湾

附录(刘元举)：交响曲式的史诗《天螺湾》

后记

第一章

天螺湾通上海滩

人生就像大海中的一条小船，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遇上什么样的风，会把小船吹向哪里。

民国十七年的早春时节，新娘子刘青燕完婚不足一个月就得了病，求遍乡间郎中不见起色，便由公公和小姑陪护着，离开浙江会稽山脉西麓的天螺湾，迷茫地跨进了繁华的上海滩。上海滩的老城原称虹桥，虹桥便是七彩之桥，乡民们有难，就会想着奔赴虹桥，寻找吉祥。

到火车站迎接刘青燕一行的，是她的小叔子彭永骏。刘青燕在嫁到天螺湾之前就见过彭永骏，是她见过的第一个彭家人，却没有话说。她的目光冷冷的，呆呆的，似乎面前压根儿就没有彭永骏这个人影，瞳仁后面掩藏着一种奇特的心情，谁也猜不透。

来到法租界福煦路的季宅门外，迎出一位身材苗条衣着得体的女子，向客人含笑一瞥，就热情地说：“欢迎！欢迎！炎如君刚刚还打电话来问你们到了没有？他有事不能去车站接你们，真是对不起啊！请多多原谅！”说着，就退到门旁，双手相叠垂放在身前，深深地鞠躬致礼。

这位笑起来眼睛弯弯说话清脆爽朗的女主人，正是彭家经常当作谈资的东洋女人夏惠子。她从小生长在上海，因为家道中落随父亲回东京，后来嫁给中国侨民季炎如，又来到上海，一眨眼已过了十多个春秋。

刘青燕的公公彭谨祥和季炎如一向情同手足。季太太在东京读过医科大学，不但本人懂医，还能帮着介绍名牌医院名牌医师，彭谨祥的三儿子彭永骢和小儿子彭永骏在上海做事，也方便照应。正是这样的原由，彭谨祥才领着刘青燕投奔上海季家的。

夏惠子早年随丈夫去过天螺湾，彭谨祥心里嘀咕：“这个东洋婆的模样为啥一点不变呢？三十出头了，还是白白嫩嫩的，脸上看不到一根皱纹，腰枝总那么细挑，到底服了啥神丹仙药能青春长驻，成精了！”

寒暄过后，宾主就坐定了下来。品茶吃零食是解除窘迫的好方法，可是没有流畅热烈的谈话，总不是滋味。夏惠子知道客人的心里有些沉重，一时也找不出适当的话语来宽慰。彭永骏便提议，让女主人陪客人先看看花园看看房屋熟悉一下环境。

夏惠子领着客人踏进了花园。这片不过数丈见方的小小园地上，一片葱茏。女主人如数家珍地介绍着她亲手栽培的竹树花草，引得彭谨祥和他的小女儿彭永芳啧啧称赞。

彭永骏说：“惠子阿姨的园艺功夫很了不起的，拿到天螺湾去，准能把天螺湾莳弄得像蓬莱仙境，乡亲们说不定会把惠子阿姨当成天上下凡的仙姑哩！”

总算有了笑声。可是刘青燕还是不说不笑。彭永骏始终不敢正面看她一眼，只有夏惠子不停地看她，好似鉴赏一件刚刚出土的稀世珍宝，盯着她看，看得她不敢抬头。

刘青燕简直像一只被猎人捕获的小鹿，刚从森林中转移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不知道面临的是好运还是厄运。她老是睁大着一双疑惑而疲倦的眼睛，怯怯地环顾四周，既好奇又警惕。夏惠子问她话，她不是点头便是摇头，总不开口说话。

“说话呀！哑巴啦你？”心直口快的彭永芳着急了，拽着她的衣袖小声催逼。

刘青燕垂下长长的睫毛，真的像哑巴。

夏惠子说想必是路上劳累了，就让彭永骏带上三人，到附近澡堂去泡个热水澡解解乏。

泡完澡，夏惠子悄悄地向彭永芳打听了一番刘青燕的病况，就牵起刘青燕的手，来到一间和室门口，拉开格子门，让她脱下鞋子，踏上用亚麻布滚边的榻榻米。又招呼彭谨祥、彭永芳和彭永骏一道脱鞋进入房间，围坐在矮桌四周的布垫上。和室虽小却整洁，榻榻米飘散着一股干草的清香，矮桌上摆着艳丽的插花，虽说是一派异族格调，并没有使客人产生不舒服的感觉。

彭永骏自从高小毕业就到上海读书，一直到就业，都住在季炎如和夏惠子家中，他以半主半客的口吻说：“这间屋子是地道的日本式卧房，如果惠子阿姨的家乡来了亲朋好友，就住在这里，可见惠子阿姨不把我们当外人。”

刘青燕的眼睛忽然亮起来了。她看到对面壁架上摆着一溜布娃娃，有男娃娃有女娃娃，有黑头发黑眼睛的，也有金头发蓝眼睛的，穿各式各样的衣裳，哭的笑的挤眉弄眼的，各种表情的都有，十分可爱。

彭永芳的视线也落到布娃娃上面，忍不住叫了起来：“呵！多好玩呀！”伸手就捉过一个来玩。

“没有规矩！”彭谨祥呵斥，“快放回原处，只许看不许动。”

“这些都是我自己用边角布料做的。”夏惠子说，“不值钱，就是做来玩的嘛！”说着，走到墙边，挑了一个特别漂亮的女娃娃，递到刘青燕的手中，又说：“等你的病养好了，胖点起来，一定会比这个娃娃还要好看哩！”

女主人的热情，使刘青燕因为陌生而显得紧张的神情放松了下来，和室氛围更是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她开始东张西望。在南墙边有个立柜，装着玻璃门的上档中，一件彩瓷艺术品首先引起了她的注意：两个大块头男人脱得赤条条的，只扎一根腰带和一条窄窄的兜裆布，紧紧地扭在一起，一嘟噜一嘟噜的肉就像会掉下来。她望着这一对蛮男人，呆住了。

“好玩吧？这叫相扑。”夏惠子笑道。

“啊呀，丑死了！”彭永芳又怪叫起来，“像两座肉山嘛！”

“相扑本来就是中国秦汉时代的角抵啊。”夏惠子说，“后来传到日本，还定成国技，要求相扑力士越肥越胖越好。离开日本看日本，我倒也不觉得相扑是一种美，只是觉得滑稽好玩罢了！”

夏惠子起身走到立柜旁，打开玻璃门，小心翼翼地把另一件瓷器端到了矮桌上，笑着说：“还有一件宝贝呢！这才真正是美的，不过，你们看了可不要吓一跳唷！”

刘青燕果然最先吓了一大跳，苍白的脸容霎的一下红到了耳根。这是一件典型的东洋瓷器，质地十分精致，造型是一只乳房，一只年轻而饱满的女性乳房，底座设计是樱花和服掩映下的胸脯，乳晕连着乳头是个盖子，细腻的釉色皎白粉嫩，如脂似玉，又有女性的皮肤质感，乍一看就会觉得，这是世上最健康的母亲才配拥有的天赐丰乳。P1-3

“写作，专注的创作，绝对是一个体力的工作。”相信这个认知不限于村上春树。边震遐在退休后，用了十余年时光，专注地做的就是这部长篇小说《天螺湾》的繁重体力工作，锲而不舍，信念坚定，让人肃然起敬。这么些年，这位身为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杜绝了包括拍照的所有喜好，抱病笔耕不已。他这一辈子创下的五百万字文学作品，大多是在这个所谓人生的夕阳时段完成的。他的家紧挨着上海八万人体育场，常有高分贝的喧哗陪伴，他的被文学包裹的安静，和那些为凝神'5作而长年猫在贫瘠乡间的同行乐于享受寂寞一样，自有非同寻常的特质。

曾经，那个背着相机在朝鲜战争烈火中穿梭的十八岁的战地记者边震遐，风华正茂，多次立功受奖；后来从事副刊编辑和电影文学编辑，同样兢兢业业，扶植了许多优秀作品。由他担任文学编辑的影片《啊！摇篮》、《泉水叮咚》、《陈毅市长》等，频频获奖，其中《泉水叮咚》相继获得国内国际十三项大奖，首创了中国电影有史以来在国内外获奖的最高纪录。与人合作的电影文学剧本《当代人》和《上海纪事》，拍成影片后相继获湖南省政府奖和国家华表奖。在业余创作中，他也默默劳作，曾在《收获》、《十月》《花城》、《昆仑》、《小说界》、《萌芽》等全国有影响的刊物上发表过大量作品。一九八六年，他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峡谷回声》，大胆地描绘了在那“一天等于二十年”的疯狂年代，一支十万人马的水电建设大军如何忍痛炸毁亲手构筑的围堰大坝，无奈地宣告工程破产的历史教训。在一次专业大会上，一位资深水电专家走上讲台，双手捧着《峡谷回声》朗读相关篇章，失声恸哭，感谢作者理解水电建设者当初奎掷血泪的悲哀和重振旗鼓的豪情。1994年，边震遐写了话剧本《梧桐别墅》，通过一座古老别墅的爆破，讲述大上海面貌的改观，像分娩，在阵痛中捧起一个活泼泼的新生儿。该剧在上海演出后，著名文艺评论家蒋星煜曾撰文称赞“编剧不愧为大手笔”，认为《梧桐别墅》“可以说是近年来话剧舞台上少见的佳作”；随后，香港话剧团从内地二十余台优秀话剧中挑上《梧桐别墅》，献演于迎接香港回归的香港艺术节，一时引起轰动。同年出版的长篇报告文学((-r-戈玉帛》，被军事科学院专家鉴定为一部宣扬我军对外俘实行人道主义的优秀作品，“填补了抗美援朝题材的空白”，比照我们一度对自己的归俘同胞所采取的非人道政策，令人扼腕反思。发表之初即有数十家报刊转载或摘登，后获昆仑优秀作品奖，出书后又多次重版。自一九九五年领到退休证后，边震遐别无选择地变业余写作为专业写作，启动了一个人的文学工程《天螺湾》，开始孤独的奋斗，将他无须为稻粮谋的晚年安宁，注入了《天螺湾》曲折山道里的险峻和上海滩坎坷弹格路上的不平。

边震遐在朝鲜战场的上甘岭阵地，目睹过层层叠叠的烈士遗体，从而对人生价值有了自己的深沉理解，不愿趋炎附势和人云亦云，以至在“反右”时被打成“中右分子”，与“右派”同罪同罚；“文革”时又失去自由七年半，被剥夺写作权利。而在彻底平反后，依然不动声色不改初衷，愈加奋发。他曾两度谢辞官职，宁当一名文学马前卒。一位高级记者在为边震遐所做的访谈节目中，曾评论道：“从边震遐的作品里，我们可以触摸到他特有的胆识，窥见到时代的风云，参悟到人生的启示。”而他在回答记者的提问时，则说过这样的话：“我向往与追求的艺术目标和人生目标是一致的，可以借用范文澜先生的两句诗来表达：‘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

网络时代提供了无限辽阔的阅读天地，广泛地接触外部文学世界尤其是年轻作者喷发的才情，反映在边震遐身上的直接效果是，嘴里虽发些朽木难雕后生可畏之类的感慨，从腹中吐出来的文字却往往是灵光闪烁激情四射。《天螺湾》中就播撒着这样的文字。

从一九二七年“四一二”政变到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是《天螺湾》的叙事年代。把故事浓缩在这短短的四年多时间内，不光是因为边震遐曾经为熟悉这段历史做过功课，叙述起来得心应手，更是从创作需要出发，有他的良苦用意：中华民族濒临存亡关头，置于绝地而后生，熬过严寒迎来惊蛰时节，沉雷响起虫豸惶恐，春雨入夜冰雪消融。社会史、个人史，关键处就那么几步，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四两拨千斤，让故事在最具表现力的历史关隘间自如穿行，铺陈情节自然更显张力，人物的生气便会格外灵动起来。边震遐意欲“揭示中华民族摆脱愚昧反抗奴役的艰难历程”，凭借自己原有积累的素材库，这当是最佳的时段定位。

这部小说以沪越地区为故事背景。正如书名所喻示，会稽山区的天螺湾依山傍水呈螺状，山道弯弯，象征生活的曲折，出走的艰辛。浙江又是上海的紧邻，生机困顿时，讨活路的首选之地便是上海。作者在后记中说到：上海的老城原称虹桥，虹桥也就成了上海的别称之一。从乡村跨进城市的人们，无不怀着美好心愿，期望踏上七彩虹桥就能奔向幸福彼岸。大批农民涌入城市，形成一股狂潮。廉价的劳动力，原是创造财富的要素。于是，，得风气之先的上海城，便迅速地膨胀与发达起来。无论连接城乡的虹桥上留下了多少沾血的脚印，更有多少人葬身于虹桥下的激流中，而农耕文明的衰落和城市化的进程不可阻挡。

正值“惊蛰”时节，顺理成章，古老山村和现代都市的转换调度才是作品严格意义上的叙事场景。主角是堪称乡绅望族的彭氏一家，行仁义事读圣贤书为祖传古风。身为封建族长的父亲，较之普通乡民，有个把贴心贴肺的留洋朋友，原本也在情理之中，将心爱的儿子送出乡村便有了可信的通道，他的儿女们不甘忍受令人窒息的乡村闭塞，想去上海透透空气，也就有了最充足的理由。城乡之间一来二往常来常往，解决村仇的“联姻”法宝显出丑陋的败相，工业文明蚕食小农经济的人文轨迹清晰可辨。

作品有一条悲剧爱情线断续牵扯着贯穿始终，而总体则以文化为辐射，视通万里，思接千载，信马由缰，洋洋大观，天文地理，人情世故，多个特殊家庭天翻地覆般的变迁，可谓上下天光，纵横无羁，又哪里是一出悲剧所能概括！让历史与故事难舍难分地纠缠在一起，读历史时故事成了陪衬，读故事时历史是必需的观照，这种时候，血溶于水，作品的份量无形中渐次加重，表面上疑似条块割裂，实质上正是作者在结构时有意为之的独到匠心。

在如今每年有数千部长篇问世的“丰产”大国，结构创新是写作者不可回避的首选课题，以至对传统手法有颠覆嫌疑也毫不足怪。前人民文学出版社主管当代文学的副总编、著名评论家和作家何启治(曾着力扶植过《白鹿原》和《古船》等多部优秀长篇小说)，在阅读《天螺湾》初稿后，赞赏这是一部“具有厚重历史感的优秀作品”，肯定了它的结构“严谨而又合理”，认为：“通过季炎如、夏惠子夫妇和天螺湾、杏源畈的彭、刘两家由联姻而发生的故事，把大都会上海和农村，把中国和日本联系起来，使小说的时代背景更宽广，故事也有了纵深感。”多位通过网络先赌为快的文友对这部作品的结构，也有个颇为一致的评估：“叙事背景广阔而条理清晰，故事线索复杂而从容不迫。”

四

《天螺湾》的人物谱，斑斓丰富而不失典型。小说人物之所以过目难忘，当然是和作者为他们精心编织的情节与细节休戚相关。

并非联姻当事人的彭永骏，因受蒙骗替兄长相亲而陷入一场刻骨铭心的梦魇。这位“好事之徒”深受新知识的熏陶，勇于战胜自我，立志学唐僧去“西天取经”，势在必然。美丽善良的少女刘青燕，由长辈做主，成为结束村仇的礼物嫁给邻村族长的一个半痴儿子为妻，趁进城治病之机，受到城市生活的冲击而萌发命运自拓的意向，还是挣脱不了千年桎梏，最后裸身跳进清澈的溪潭中，静静地躺在彩色卵石上，好似一尊美女玉雕，结束了她短暂的一生。她的性格，与樱花精灵般的日本女子夏惠子形成强烈反差，令人动容。“老夫子”季炎如满腹经纶，说起话来口吐珠玑，幽默风趣，却屡犯“盏年幼稚病”，但又矢志不渝，在大难临头时表现了中国文人威武不能屈的铮铮傲骨。彭永芬和刘世琏原是一对仇村青年，在与新旧军阀斗争中成为战友，人们冒着风险为这一对在非常条件下结合并献身的英雄夫妇，建立衣冠冢于家乡的山岭之巅，仰承流云松涛的抚慰，浩气回荡天地间。费尔曼与柯爱这两个“红毛番”来到历来封闭的天螺湾，惊动四乡，他俩设计的愚人节喜剧，成了“西风东渐”的一种标志性景象。由小妾扶正的老夫人彭汪氏，有着封建妇道受害人和护卫者的双重身份，她阻止因乱伦受孕的孙媳坠胎，作出“肉烂在锅里”的决策，令全家人震惊，又不得不承认这是既掩丑又添丁的最好办法！这位恪守三从四德的“楷模”，死后才从遗物中泄露生前的偷情秘事：原来她的儿子、身为一族之长和一家之主的彭谨祥，并非彭家的嫡嗣，竟与长工彭瓦土是同父异母兄弟。彭永芳的爱情取向被设计成一个谜，揭破才知是一位拒绝正常婚姻而暗恋嫂子的同性恋者，在愚痴环境中凸现了她的倔强与正直。独臂壮汉彭大奎在械斗与狩猎中机智骁勇，待山林遭到破坏无野味可猎时竟吃乳鼠火锅；他对待堕民妻子既疼爱又粗暴，当独子死在他早年挖掘的捕兽陷阱中后，为拯救败坏的风水，慷慨地掘坟自埋，铸就了他作为古式英雄与现代莽夫的归宿。张小珠为求报复，想与三个孩子同归于尽，她的乖庆泼悍，事出有因，让人侧目又同情；她的丈夫彭永骝将早年揪下的妻子头发烧成灰冲酒吞下，又焚毁纪念享有过“初夜权”的一批“桃花巾”，写下表示真心悔改的血书，结果虽放下屠刀也未能立地成佛，仍死于旧仇，隐忍了积重难返之悲……

小说中的四十多位中外人物，各有其貌，呼之欲出，没有一个是蜡像馆中的复制品。

五

读这部作品，我们可以发现，边震遐对探究日本历史投注了极大的热情，对日本文化的研究确有独到的感悟和见解。“花见”，“女体宴”，武者小路的“新村运动”，“俳圣”芭蕉的俳句，东京港区“赤穗四十七浪士”，心性平和的德山方浩医生，匪夷所思的松谷雄次郎表叔，主线自然是季炎如与夏惠子夫妇，两人异乎寻常的爱情、。独特的人格魅力和极具个性特质的行为方式，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整部作品中，他们仿佛是信手拈来的陪衬，实效分明是异军突起的神来之笔，可圈可点，就人物光彩而言，在同类题材中实属罕见。看得出，作者是花了大力气的，二零零八年《收获》长篇小说专号春夏卷发表的《樱花煞》，就是从《天螺湾》原稿中节选了专事精绘日本的一脉。边震遐在一篇短文中展示了创作这一脉的案头思考：“日本和中国，曾经是同样受到西方列强欺凌的两个东方民族。日本经过明治维新前期的短短二十多年，就由弱国一跃而成世界强国，把一向视为文化恩师的‘天朝’中国顷刻间当作了刀下的鱼肉，任意宰割。这种突变是怎么形成的？二次大战结束，整个日本列岛几乎成了废墟，转瞬间，再次崛起的日本竟变为世界第二经济大国。这种伟力的源泉到底在哪里？在这片以武士道精神作为民族灵魂的东瀛土地上，是否还存在着良知良能和真善美呢？是否还有着值得我们认真思考和借鉴的长处呢？明治维新的成功，曾经吸引大批中国的有志之士到日本寻求救国之道，许多人成了我们民族的脊梁，其中就有孙中山、康有为、梁启超、陈独秀、李大钊、章炳麟、秋瑾、蔡锷、廖仲锴、周恩来、林伯渠、李四光、陈望道、苏步青、廖承志等伟人巨擘；鲁迅、郭沫若、李叔同、周作人、郁达夫、茅盾、夏衍、周扬、丰子恺等新文学主将，也曾留学日本，并在日本开始文学生涯。我们的新文坛，大半是由留学日本回来的文人创造的。为我们所倾心的许多西方新学说新思想，包括马克思主义在内，也大多是经日本介绍过来的。民主革命先驱孙中山一生十六次去日本，把日本当成了国民革命的根据地。我们当代的许多名人，不仅通过东瀛获取了知识，还与东瀛结成联姻，其中有不少日本女子与中国丈夫患难与共相濡以沫，留下了感人肺腑的佳话。当年，徐志摩所以对日本女子赞美得无以复加，除了诗人的浪漫，无疑也有着真切可信的客观依据。”作者对这段历史如此耳熟能详，他是把季、夏当作了两国的精英来赞颂的，难怪读来如此荡气回肠赏心悦目。

六

边震遐举止儒雅文静，待人温和亲切，浑身充满着中国文人的书卷气。文如其人，在这部书里，每当需要展现他的文学素养，总会巧妙自然地流露出来，让读者几乎隔数页便能闻到浓烈的中国古典文化气息：蒲松龄《聊斋》的三字头短诗；札部侍郎查嗣庭的“维民所止”考题；曹操“孤死归首丘，故乡安可忘”；屈原“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赵构书“潮鸣”典故；岳飞《满江红》、于谦《咏石灰》……如此频繁地引经据点，形成了此书的又一特色，强烈地显现了中国小说绵邈幽远的文脉，以自己的创作集中滋养如是几百上千年的审美惯性，引领读者一起重温灿烂国学的硕果。作者在将中华文化引为骄傲的同时，又敢于通过人物和故事，对传统文化的消极面作出犀利的批判和无情的嘲讽，引人思索。

灵活地运用形象生动的民间俗语，是当下小说语言的稀缺表达。边震遐有过十二年的童年乡村生活经历，高寿仙逝的母亲晚年一直和他住在一起，那些使用范围极其狭小的乡村俚语，经过他精心打磨用到了作品中，如“有话不说出口，夜里睡觉就会磨肚皮”，“日里讲到夜里，菩萨还在庙里”，“命里注定九升九，走遍天下不满斗”，“有点数脉”，“汗毛凛凛”等等。边震遐把这些土气十足的语言和古典精文搅拌在一起，构成了个人语言的基本元素，而语言的创造正是文学创作中最具生命力的部分。

《天螺湾》的叙事风格既朴实又隽永，有时像淙淙山溪，有时像汹涌海涛。写往日的上海滩，在繁华和浪漫背后，能看到泪泉血波和奔突的地火；写日本关东大地震，可以感觉地壳晃动，烈焰炙烤；写钱塘大潮，似见玉城倾倒，气势磅礴；写会稽山村，就像走进鸟语花香的童话世界。近来有评论家提出：我们到底有多少家底，能够捍卫我们的文化价值观？在某些敌视中国和平崛起的外籍人士中，比较起恣意叫嚣对华动粗的武夫，那些坚持主张“改造”中国文化的谋士，显然更值得我们去重视。作为一切艺术形式之母，文学更应该查一查自己的“家底”，反观边震遐们在语言方面的努力，更能凸现其意义。

一百年来，写上海的小说，我们可以举出一大串如雷贯耳的作家和黄钟大吕式的作品。边震遐这部题为《天螺湾》的小说，也写了上海，让人眼睛一亮，有人认为这部作品“所书写的题材和人物，在中国当代文学序列上是独一无二的”。边震遐提供了写作上海的另一种可能，延续了大上海一段不该遗弃的文学记忆。他是在退休之后动的笔，“闲着也是闲着”，就写了，交卷了。这个事能让许多人拧着脖子好好想一阵，当然不会局限于文学。

201O年2月

我出生在上海，不足周岁，父母就把我送回故里浙江会稽山麓的一个小山村，交给祖母抚养，直到十二岁，又回上海读书。三年后，先我参军的姐姐将我带进部队，从此萍踪浪迹，毕生远离故乡。

永难忘，故乡美。青山绿水粉墙黛瓦，弯弯的石拱桥，幽深的山岙。野花烂漫，浓绿铺地。水潭里的鱼虾见人不惊，无数鸣禽千腔百啭，还可以见到翠鸟掠过水潭，松鼠在树上蹦跳，野兔在草丛追逐。越地崇尚传统文化。氏族祠堂雕梁画栋，大户人家“诗礼传家”、“耕读自乐”、“钟灵毓秀”之类砖雕门额比比皆是。连不识字的老人，也会背诵几段《三字经》。故乡，是我灵魂的摇篮。

更难忘，故乡穷。永不增长的土地和不断增长的人口，成了一个难解的死结．“七山一水二分田”，青壮劳力的第一副业是劈山烧石灰。岁岁都是瓜菜蕨根半年粮，番薯当主食。我的祖母一共生育十一胎，成活的只有二男一女。一生勤劳纯朴的祖母，却为生活所迫，在三个女婴呱呱坠地时，因无力抚养，忍痛将她们亲手溺死在浴盆中；一个才九岁的童养媳，不幸患了天花，求医无效，也为了不再传染邻人，只得含泪狠心地用棉絮将她活活闷死。我的祖父自缢于灾年。饥荒瘟疫造成的绝户遍于村中。有病无医，各种残疾人触目皆是。

从乡村跨进城市寻求生机，成了许多乡亲的无奈选择。上海的老城原称虹桥，乡亲们无不怀着美好心愿，期望踏上七彩虹桥就能奔向幸福彼岸。流徙者心目中的虹桥，其实不是天堂，而是战场。当代民族与社会的许多重大矛盾冲突，总是最先酝酿和爆发于大城市。无论是文化的、城乡的和宗族的联姻，都不再能遮蔽危难。历史终于熬过严冬到了惊蛰，沉雷响起，虫豸惶恐，冰雪消融。惊蛰，带来了万物苏醒和播种希望的契机！无论连接城乡的虹桥上留下了多少沾血的脚印，更有多少人葬身于虹桥下的激流中，而城市化的进程不可阻挡，农耕文明的衰亡不可避免。

离开故乡半个多世纪，我曾经三次回故乡，一次比一次不认识故乡了。早年的村仇械斗，后来竭泽而渔的折腾，都是为图生存的无谓挣扎。石拱桥平毁了，一株株合抱古树早已砍倒烧成木炭，喂小土炉炼铁放了“卫星”，公社化招来的三年大灾家家挨饿，饿死人只许说病死不许说饿死。郁郁葱葱的山坡变成了贫瘠的梯田，逶迤青山就像患了班秃症，终年流水潺潺的清溪，成了一条垃圾沟。山上鸟兽基本绝迹，过去天亮醒来，就能听见百鸟啁啾，如今死寂一片。村中的青年男女，几近走光，都奔大大小小的虹桥去了。处身面目全非的故园，我眼中流泪，心中滴血，默默企盼着亲爱的故乡能碰到划时代的崭新机遇，在原来的根基上以崭新的形象获得新生！相传黄泉路上有座奈何桥，桥头有个望乡台，望乡台上守候着一位姓孟的老太太，会给每个过桥人递上一碗浓汤，称孟婆汤。喝过孟婆汤的人就会忘却今生今世的一切悲欢离合，了无牵挂地进入轮回道。我同先后走上虹桥的乡亲们一样，也好似经历了一番轮回，只是我在跨过奈何桥的时候，拒绝喝下那碗忘情汤，所以再生再世也忘不了故乡。屈原说飞鸟也恋故乡，曹操毕生征战，也说：“狐死归首丘，故乡安可忘？”

晚年赋闲，写《天螺湾》一书以寄托情思，挽歌一曲为故乡，愿景茫茫祈神州。要完成这番心意，实在有点力不能胜，所涉题材又牵扯着若干绕不开的敏感内容，难以把握，往往欲言又止，“下笔如有绳”，磨磨蹭蹭，一度成了搁浅的航船。

出版这部书，我要感谢许多朋友。

有幸结识了《收获》编辑部的年轻编辑廖增湖，贸然把写了一半的草稿用电子信箱发给他求教。廖的回应令我鼓舞，这位文学博士居然语出惊人，说什么“佩服如滔滔江水”云云，又表示乐意继续“拜读”全稿。我相信编辑有“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的本事，于是激励我快马加鞭赶写后半部。由此，廖增湖就一路陪扶着我，一次一次地为我读稿谈意见。随后又把自己的读后感告诉了上海作协创联室的作家费爱能，上海作协也开始介入对《天螺湾》的关注与扶植。在上海作协和《收获》编辑部的热诚支持下，先期摘录成一部十九万字的节编稿，以《樱花煞》为题刊出于《收获》长篇小说专号，终于使这艘搁浅的航船重又扬起了风帆。随即，昆仑出版社编辑、诗人、作家丁晓平看中了《樱花煞》，为求节编稿具有独立性，作了进一步的精心编辑，申报昆仑出版社领导获准出版了同名单行本；相继又为新闻出版总署选入“读书益民工程”，再版发行。遵循作家协会服务作家、繁荣创作的宗旨，费爱能为扶持这部作品从初稿走向成熟不遗余力，满腔热情地做了大量工作，一直到上海作协联合香港作家书局出版《天螺湾》的初版本，实际上承担了责任编辑的繁重任务。应邀来沪讲学的著名评论家、作家、前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何启治，在阅读《天螺湾》初稿后，写出了洋洋洒洒的修改意见。经他推荐，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侯群雄阅读书稿后，也复信给予热情鼓励，认为此书“所写的题材和人物，在中国当代文学序列上是独一无二的”。中国青年出版社的编审、作家、冰心散文奖得主庄志霞，从《收获》杂志发表《天螺湾》的节编稿起，到昆仑出版社出版节编稿单行本，到上海作协与香港作家书局联合印行初版本，前后数年，她都给予跟踪关注，还为初版本校勘出了多处错别字和刊误。她说自己了解越地和上海的地理历史背景，也当过驻东京记者，熟悉书中涉及的日本人文状况，真心喜爱这部作品，在有论者哀叹“小说已死”的今天，她仍坚信《天螺湾》具有生命力，直到退休离岗，还郑重地向领导提议由中青社出版《天螺湾》，获得领导的积极支持，并组织精干的专业人才投入运作。在此，我还要感谢上海作协党组副书纪、秘书长臧建民为此书作序，也感谢辽宁省作协副主席刘元举竭诚置评。

对比起天才作家曹雪芹写作《红楼梦》的孤苦寂寞，我这个非天才作家写作《天螺湾》，却是分外幸运了。《天螺湾》起笔至今已逾十五年，仰赖各方关怀，吸纳众多专家、文友和读者的智慧，坦诚地说，它已超越了作者的个人水平。敬畏美德，崇尚感恩，理应是人所共有的基本品格。尽管世态炎凉，但人间毕竟还有真情在。所憾我一介老迈病夫，毕生布衣，无以为报，只好通过这篇后记，敬献一瓣心香。

作者

2011年7月

这是一部有厚重历史感的长篇小说。结构严谨而又合理。通过季炎如、夏惠子夫妇和天螺湾、杏源畈的彭、刘两家由联姻而发生的故事，把大都会上海和农村，把中国和日本联系起来，使小说的时代背景更宽广，故事也有了纵深感。

——何启治

粗犷与细腻相辅相成，尤其在个人的命运、爱情上，能够与民族和时代的大命运有机相融，这不仅是一种写作的气魄，更是一种结构与思想的能力。这个能力令我震撼。

——刘元举

《天螺湾》让人眼睛一亮，有人认为这部作品“所书写的题材和人物，在中国当代文学序列上是独一无二的。”边震遐提供了写作上海的另一种可能，延续了大上海一段不该遗弃的文学记忆。

——臧建民

叙事背景广阔而条理清晰；故事线索复杂而从容不迫；人物造型生动典型；对城乡关系及中日关系的描写准确有力。

——廖增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