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
今年的梅雨季节还未到,临安城便整日细雨缠绵。城外的春草争先恐后地破土而出,将远郊的山峦染上了一层清爽的淡绿。
一枝泛着新芽的柳条柔若无骨地随风划过一座新冢,又顺路轻抚了一下跪在冢前的白衣男子的脸,吹弹可破的肌肤马上留下微微泛红的浅痕,男子却一动未动。
雨丝虽细,奈何他已在此地从黎明跪到了黄错,轻薄的白衣长衫早已被雨水打透,勾勒出他单薄的身体曲线。长发一绺绺紧贴在脸上,似被雨水冲出的沟壑。
官道上从临安城里出来的挑着担赶着空马车的商贩逐渐稀疏,偶尔有几个从北部逃荒过来的流民加紧了脚步,要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城,好在明日凌晨为自己谋到个能糊口的差事。
每个人都对这个跪在道边的人视若无睹,偶尔有人回头,也是早上便在这里经过见过他的进城的农民,却也仅是回头而已。
在这样的乱世,家破人亡生离死别本是平常之事,麻木了这个时代人的神经,没有人会对他人的悲伤过多关注,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悲伤。
这是一座没有墓碑的冢,原本墓碑上该刻上的是她柔福或者静善的名字,可是现在,这里埋着的却是燕离。
燕离,这个名字再次在她心头划过的时候,柔福以为原已痛到麻木的心又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如果不是她,多年前她便死在金国那苦寒之地了吧?
如果没有她,她又怎么一个人穿越这乱世来到这个相对安宁又富庶的地方,在她兄长的庇佑下享了这几年的富贵?
金人的铁蹄,山贼的长刀,旅途的艰险,漫长的逃亡生涯,她一次次替她挡过风刀霜箭,这一次她更用她的死换来了她的生,每个人只有一条命,如果燕离有九条命的话,也全部替换给了她……
燕离,燕离,你叫柔福以后怎么在这世间独活下去?
皇兄为什么不让自己死,他凭什么自作主张让燕离替了她?
他救不出父皇,是因为金人强大,她不恨他;他接不回桓皇兄,是因为那会危及他的皇位,她也能够体谅;甚至他赐她死,她都能原谅他的迫不得已,可是她独独不能原谅的是他让燕离代她死,那根本比要了她的命还要让她痛不欲生。
痛,痛到极致的时候就没有感觉了,就像她现在根本流不出一滴眼泪一样。
如今的她,不是柔福,不是静善,根本就是一个没有身份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的人。
皇兄为什么要让她活下来?她要怎么才能活下来?就算是活下来,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暮色四合,官道上已经没有了过往的路人,一身男子打扮的柔福试着挪动了一下左腿,因为跪了一天,麻木到失去知觉而没有成功,咬着牙尝试了多次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却转了身顺着冢的朝向冲着北方再次跪了下来。
面向北方的柔福重重地将头叩了下去,一个接着一个。对不起了,父皇,当年在五国城的时候,她答应他哪怕赵家只剩下她一个人,也要匡复大宋山河;对不起了,桓皇兄,她原本以为只要她逃回来就能将他救出,如今,她负了所有人,更弄丢了自己的身份,她无法再继续苟且在这个世上。
她缓缓地起身走向冢旁的那棵柳树,抽出腰间的丝绦,绕着柳树仔细端详了一圈儿,选定了一根较为粗壮的枝桠,踮起脚用力地将丝绦甩起搭了上去,没有丝毫迟疑地将丝绦打了个死结,从附近费力地搬来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一切准备就绪,柔福竟有一种即将要解脱的轻松。
那就这样吧,就算她力量再渺小,渺小到改变不了任何事,至少她还有能力左右自己的生命,现在,她要行使这个权利了,她选择结束它。
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将双手垂下,闭上双眼用力踢开了那块石头……
一切都是那样简单,痛苦不会很长,在那一瞬间她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不早些选择这条路,这样燕离是不是会活下来,也不用和她的兄长先后为了她赴死,还有,那个虽然自己不爱,却陪伴了她几年的驸马一家。
一切都结束了。飘飘渺渺间,柔福觉得自己也许马上就可以见到父皇和母妃的时候,一股温暖而夹杂着淡淡清香的空气被送进胸腔,她忍不住剧烈地咳了出来,本已模糊到黑暗的视线又渐渐清晰了起来。
眼前一张年轻英俊却不乏刚毅的脸正对着她的脸伏下来,就在他的唇即将碰到她的时候,柔福下意识地用尽全力推开了他。
然而就算是用尽了全力,她的力量还是过于微弱,事实是她只是将他的脸推开了那么一点,他的鼻尖几乎还是贴着她的。大量的空气接连不断地涌进了胸腔,柔福忍不住更加剧烈地咳了起来,那张英俊的脸很识相地离开了她,退到安全距离以外,然后双手抱胸目不转睛好奇地盯着她看。
待柔福意识恢复,看清周围的环境时,发现自己仍然躺在燕离的冢旁边。而那条丝绦已经被扯成两段散落在自己身边,这时她的胸腔内涌起了怒气。
死一次那么难吗?他有什么资格破坏她的“好事”,或者说他有什么权力左右自己的生死?怎么弄到最后,自己连决定自己生死的权利都没有了呢?
柔福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也不管身上的狼狈,她捡起那两段丝绦,这是她唯一的工具,她不能就这么舍了,打个结下次还可以用,然后看都没有再看那个男人一眼,转身朝临安城相反的方向走去。
刚迈出不到两步,柔福就感到自己的衣袖被人紧紧地扯住,她不得不回过头去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虽然天色昏暗,但还远未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更何况他的锦衣家仆已经在他身边支起了灯笼。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