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
重游日本,友人带去东银座的一家天妇罗料理。
店破烂,在一问武术馆隔壁,一边吃,地面一边微震,是选手们被摔在榻榻米时传来的。
最多七八人,已将整间店坐满。营业时间是晚上六时至十时,每晚只做两轮客人的生意。
老师傅态度慈祥和蔼,他自己己不动手,传子不传女地交给他的大儿子打理。
正在怀疑这个下一代的手艺行不行的时候,他炸了一只虾摆在我面前,一看,如纸包着,面粉炸得透明,见虾肉鲜红的花纹。
细嚼,一阵香味和一口甜汁入喉。虽说生吃的刺身最鲜,但怎么也比不上这艺术加工。
只是能吃得下,师傅便不断地炸给你,渐渐地,吃的速度变慢,奇怪的是打起嗝来一点油味也没有。
炸完的虾摆在白纸上,便不可思议的是纸吸不到油。
分量与价钱无关,这家店收的是人头费。客人也是去欣赏,订得到位已是面子。
吃罢走出,老人深深鞠躬道谓十,走至远处,还看到他目送,有如一个僧人,已达烹调艺术的彼岸。
米
日本的米店已经少见,各处百货公司和超级市场林立,大家顺手一拿,不用去一个地方只买一样东西。
重访以前住的地方,附近一家米店的老头子还在死守大本营,他说:“做了几十年的买卖,现在虽然不用靠它维生,但是总比退休后没事干好。”
老头子亲切地招呼,他记得我们买的是“外米”。由缅甸输入,价钱低贱,用来喂畜的。大家聊起旧事,哈哈大笑。
日本米分三条路卖给国民:一、政府米;二、自主流通米;三、答赠米和缘故米。
政府米是由最大的农业协会供应,政府订价格和等级。后来国营事业渐渐放宽,所以有了自主流通米,也是经过大集团卖给零售商的,价钱不会乱来。答赠米和缘故米是由耕田的老百姓直接送给亲戚朋友和答谢有恩之人,不能作为买卖。
其他,就变成黑市米了。丰收的时候,有些老太婆由乡下背出城卖,偶尔可见。
日本人从前以为美国很大很富有,称之为“米国”。在外国买不到日本米,它是禁止输出的,所以我们吃寿司,味道总是不地道,因为用的大多数是美国米。
和服与浴衣
电视剧中,常搞不清和服和浴衣,统称日本人的衣服为KIMONO。
KIMONO的汉字是“着物”,指所有的衣服,字眼没有什么不对,但是习惯上,着物代表了隆重的服装,像我们的长衫旗袍。而且,多数用来形容少女和中年女人穿的衣着。老太婆就改称吴服或和服,很少听到日本人说那家人的祖母穿KIMONO。
至于旅馆里供应的单衣,更不能叫为KIMONO,只称YUKATA,汉字写为“浴衣”。浴衣在夏天穿出门,彩色缤纷,清凉透风,非常写意,加上一条丈二长的带子,围了几圈缠在腰间,手提一把画着竹叶的纸扇,潇洒得很。不过,将浴衣当成和服,所有的日本人不管春夏秋冬都穿上一件演戏,就不伦不类了。还有,电视剧里的武士那条腰带捆在人体的中间,也不对。日本男人的腰带不缠在腰,而是绑在肚子和阳具之间的那个部位。
我们男人到了中年,长了个肚腩,觉得非常羞耻,千方百计地设法遮住它,但日本人说这个是福相,穿起和服来才像样,没有肚腩的人,还要偷偷地在腹部塞一两本书,不然看起来像个小瘪三。
风筝博物馆
在日本桥的三越百货公司老店后面,有间风筝博物馆,由几个爱好风筝的人建立。
里面并不大,却陈列了各种形态极复杂的风筝,还有东南亚一带的也收集齐全。最喜欢的是以手染花布做的风筝,古朴简单,令人爱不释手。
馆址中还有一间很独特的餐厅叫“太明轩”。客人不必叫菜,侍者送上来的只有一种:黑色的漆盘上,放了十多个颜色缤纷的小碟子,盛着日西合并的食物如牛排、蔬菜、豆类、海鲜等等,各种东西只有一口的分量,最后奉上一碗小小的汤面。
据说创此食谱的店主在外国长居过,西洋的单单那么几道菜不敢领教,又不喜只吃日本东西,所以叫家里厨子组成这个配合,客人吃得叫好,来不及招待,所以干脆开问餐厅。来这里吃的人斯斯文文,学生也不少,多数是学艺术的。主人一有空便坐下来和众人大谈风筝。
酒醉饭饱,走出去时看见陈列室外有个小摊子在卖空白的风筝,让客人自填上字。兴致一起,提起毛笔,写上:虽然不知身落何处,但断线那一刹那,自由奔放,不枉此生。
鸠居堂
银座街头那家圆形建筑物后面,有家历史悠久的文具店,叫鸪居堂。要是你找不到,闻也闻得到,因为它发出了一阵阵浓郁的香味,将你引进去。
鸠居堂卖所有与书法有关的东西,包括在书房中焚的香,香味就从此发出。现在店里连供佛像的神龛也出卖,一小间十几万块港币。
纸也是此店的特色,数千种质地和颜色任选,单是稿纸就有几十种花样,还有特别印来给写经用的纸。日本人喜欢研究折叠纸艺,要做千羽鹤,光顾此店最适合。
鸠居堂制造的毛笔也是闻名于世,冯老师生前有三支大山马笔,说比我们的年龄还要大。五十年前买,也要好几百大洋。
山马笔更是岭南画派爱用,看画画的人用山马笔,就知道是某名家的学生。 它共有三层,顶楼长设书法展览,日本名家的书法古怪得很,我看不懂。二楼卖中国的文房四宝,售价惊人,但爱好书法的日本人争先恐后抢购,他们一生中能得到一个端砚才死得瞑目。一小方青田印石,在香港最多不超三百元者,一拿到鸠居堂,变成一千五,反正罔大,不为他们感到肉痛。
无限
在赤坂见附地下铁车站的后街,有个小楼梯口,顶上的铜招牌铸着:“MUGEN”的英文字。它没有汉字译名,照读音可译为“梦幻”,亦可作“无限”,我喜欢后者。
二十年前,“无限”是一个最流行的社交场所。日本的第一家的士高,它已拥有闪光效果、喷烟技术以及跟着音乐节拍而变幻形象的幻灯射影。惟一和目前的的士高不同的是不放唱片,由英美来的乐队现场演唱,黑人居多,他们一首接一首的热门歌曲,毫不疲倦地唱下去。“无限”的收费相当贵,当时已要付十块美金。但还是每晚挤满了客人,周末更加厉害,等上半小时以上才能入场。
这家的士高分两层,进去后要经过一条窄长的楼梯走下去,墙壁上以荧光漆仿着大师AUBREY BEARDSLEY的作品画上舞跃着的莎乐美,在紫色灯光下发亮,强烈的音乐节奏传来,一到楼下,只见一片漆黑下下跳动,那是在舞池中的客人的头发。整个气氛就是让人想跳舞。觉得太吵或者以为会患上心脏病的人自然离开,剩下的拉他们也不走。
荧火照着,对方的脸孔是黑的,眼白和牙齿在发亮,起先感到恐怖,后来看到男人黑西装沾着的头皮斑斑:女人上衣隔着胸罩也在放光时,便有趣地笑了。
我一有钱和有时间就往“无限”泡,百去不厌,因为在那里,每次都能遇到些不同的、有趣的人物。大家一熟,出来后就找突变的事业做,叫HAPPFNING。比起现在的的土高客人,当时的好像单纯得多,大家只想有个筋疲力倦的晚上,并不一定以性为终结。
离开了很久,问中也常去日本,每次都想去“无限”怀旧一番,但总抽不出空。听说还没有关门,这次重游,再次走进那个窄长的楼梯,人头的波浪不存在。
音乐,已经是变得非常之疲倦的节拍。
“无限”老了,还是我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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