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鬼子膏
枫岗号称千烟之村。在那里,谁都晓得,钟长水是被自己的爹绑去当红军的。他爹是乡苏维埃政府主席。可是,乡苏的几个干部,偏偏拿他家当钉子户来羞辱,竟把“猛烈扩大红军”的标语刷在了主席家的屋墙上。
然而,乡苏主席钟龙兴连连出招,把扩红搞得轰轰烈烈,不仅为自己挽回了面子,还为枫岗赢得了荣誉。枫岗上了《红色中华报》呢。钟龙兴瞪起牛眼,从一篇题为《猛烈地扩大红军》的文章中,抠出一行关于枫岗的文字。他捧着报纸到处示人,报纸在他手里抖抖的,欣喜在他眼里湿湿的,委屈在他嘴边撇撇的。仿佛忍辱含屈,终于扬眉吐气一般。
那篇由县苏主席署名的文章这样说:“现在不仅在模范的兴国和瑞金,在任何县都有革命情绪非常高涨的劳动妇女,为了自己的解放,为了自己的土地自由和苏维埃,热烈鼓动老公父子兄弟加入红军,有些是把全乡全村全家精壮勇敢的男子都宣传鼓动上前线,瑞金的‘八兄弟’、太雷的‘五父子’、会昌的‘四房之独子’,我们登贤县南华区枫岗的‘抢打轿众后生’,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而且已发展成为广大的群众潮流了……”
钟长水就是“抢打轿众后生”中的一个。钟长水是独子,有长娇、长好、长妙一长串姐妹。打十五岁起,他就跟着同宗的三个兄弟跑出去搞钱。登贤一带乡村,历来田少人多,男丁不得不外出挣钱,每年忙完春耕就把田里山上的活计交给女人,结伴闯世界去,直到农忙时节再回来。所以,这一带的女人几乎都是大脚婆。赣南山歌《过山溜》这样唱道——
阿哥出门过广东,
打支山歌显威风;
隔山老虎跟我走,
搞到钱来敬祖宗。
四五年了,钟长水他们每年只回家两趟,过年,还有就是赶九月十三的福主庙会。农忙时节,偶尔的,也有人回来栽禾割禾。每次回来,脱下鞋子找,解开裤带掏,攒下来的几块银元要么带着脚臭味,要么带着尿骚味。大年三十,乡苏主席钟龙兴厉声训斥儿子:“作孽!这几块大洋敬祖宗?修得宗祠,还是娶得老婆?你们后生子是偷奸耍滑!说,在外面吃喝嫖赌是啵?”钟长水委屈极了,也不做声,愤愤地把自己扒个精光。从肩头到脚掌,他身上尽是伤。伤处抹过各色的药膏且没有洗净,更显得惨不忍睹。于是,整个正月里,钟龙兴气鼓鼓地走东家串西家,警告后生子不许再出门,动员他们统统去参加红军。出了元宵,他还派赤少队、妇女会像蚂蟥似地叮牢他们。结果,他们拍落蚂蟥,还是撒腿跑了。
后生子声称,他们是在三省交界的筠门岭当挑夫营生,每天把盐挑送到江西这边来,再把粮食、烟叶运往闽粤境。可是,有人传言,他们其实是为人所雇佣偷运私钨。世界钨砂三分之二产自中国,中国的钨砂三分之二在赣南,而赣南钨砂以品质著称于世。南华山区的画眉坳就是二十多年前发现的钨矿山。赣南毗邻广东的多个县份,走水路输运广东十分便利。专事钨砂走私的广东大老板为了对付查缉,甚至买来枪支,武装押运。至于途中有多凶险,一个挑夫的浑身伤痕便可以解释了。
乡苏主席钟龙兴为此耿耿于怀。也是,钟龙兴争强好胜,样样工作走在全县各乡前面,就是扩红遇到了不小的麻烦。儿子他们长年在外,逮不住,更要命的是,枫岗剩下的后生,有好些受影响,也想下广东搞钱呢,为动员他们参加红军,乡苏干部磨破了嘴皮受够了气,便迁怒于乡苏主席了。钟家屋墙上那行用猪血涂抹的红字,对于钟龙兴,就像一块贴在脸面上的狗皮膏药。
割了晚禾后,一连好些天,钟龙兴一趟趟地往后龙山脚下的福主庙里钻,嘴里喃喃道:“哼,等到九月十三来!”
古历九月十三,是枫岗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一大早,每条街巷都喜气洋洋的,家家门前都插着三根红烛,摆着供桌,供品是米饭、柿饼子和自家酿的米酒。随着鞭炮骤然炸响,一抬大轿出现街巷里,端坐在上面的福主菩萨着锦袍戴官帽,面色如金,神情威严。八人抬的大轿,前有神旗万民伞引路,后有吹打班子护送,步履匆匆。神轿经过谁家门口,那家便赶紧放炮。鞭炮依次炸响,随神轿渐行渐远。可是,未及硝烟散尽,又一尊福主菩萨出巡了。那是红脸的菩萨,接着,是黑脸菩萨。先后出场的三尊福主菩萨,路线相同,都要游遍全村的大街小巷,光顾所有的门户,以护佑全村平安。
此俗自古沿袭。这是人神同宴乐的一天,村中钟、赖、曾三姓,无论是在外读书谋生的男子,还是远嫁他乡的女人,都必须回家。当日昼饭,胜过大年三十的团圆饭,且家家以宾客盈门为荣耀。钟长水他们四个是头天夜晚赶回村的,此刻,他们共同抬着一只神轿。
到昼边,游神结束了。三尊菩萨班师回到福主庙,一放下神轿,钟长水便惊奇,今年游神人多得蛮古怪,敬香的善男信女起哄一般,把福主庙围了个水泄不通。这时,随着扁鼓急骤的鼓点,唢呐和锣钹一起振奋起来,用的是坐吹曲牌《十堂花》和《扬州调》。有人上前为菩萨整理衣冠,再把菩萨请出神轿,依次安座在神龛上。穿梭忙碌的人们,纷纷拥过去燃香叩拜。可是,那些眼睛却鬼鬼地瞟向长水他们。钟长水脸色陡变,惊叫一声“快跑”,可是迟了。
钟龙兴振臂一呼,敬香的男女分别扑向各自盯紧的目标,就像一群群蚂蚁缠住了四只小虫。小虫拼命挣扎,却是逃不掉,甩不脱,尽管缠紧他们的多为老人和妇女。四个后生的长辈、亲人用一根根麻绳棕绳,很快制服了他们。拿下钟长水的,是他的妹妹们。
钟长水对着父亲吼道:“你发邪呀!”
钟龙兴瞪着他,带着几分得意说:“不来邪的,捉得到没穿鼻的水牯?今天我就穿鼻缚上缰绳,送你们去三营。你们是豹虎子,蛮巧,那个赖营长是打铳佬!”
四个后生都冒火了。想不到,钟龙兴如此设计,竟是为了抓丁。他们大骂他是国民党是白匪军。白军几次进占苏区,也是这样抓丁呢。
钟龙兴哈哈大笑:“爷老子在大革命时期就当了共产党!早啵,民国十八年!爷老子要是牺牲掉,你们要记得给我建庙哟,爷老子也当得福主菩萨,保佑枫岗人民万万年!晓得啵?这三个福主菩萨,本是老百姓,是我们枫岗三姓的先人。明朝的时候,有一伙土匪来犯,他们三个站出来,带领全村青壮男丁拿起武器保卫家园。后来他们战死了,百姓建庙纪念他们,拿他们当枫岗的村坊神,在他们的忌日做会,杀猪宰鸡,烧香祭祀,还要接连唱三天大戏。看看,当英雄几光荣,死掉都有人请你们看戏!”
被捆绑着的后生暴跳如雷。他们使劲挣扎着,嘶声怒骂着。有个学过功夫的,叫长根,飞起一腿就把钟龙兴扫倒在地。长根是孤儿,捆绑他的是叔伯及其儿女。
钟龙兴骂骂咧咧地爬起来,顺手捡起地上的棕绳。他瞟瞟空着的神轿,真想把长根绑在神轿上送走。一个愣怔之间,又觉不妥,便招呼几个老人揪住长根,把他的双腿捆得结结实实。
九月十三的枫岗村到处米酒飘香。九月十三的枫岗人注定要被自家的米酒灌醉。眼看该食昼了,当然不能亏待这四个后生。钟龙兴便吩咐人们拿酒来。酒早已备好,一大缸呢。大碗的米酒,把被五花大绑的后生灌得酩酊大醉,四个人的身子都瘫软了。
他们被戴上用红布扎成的红花,由家人搀着拖着扛着,送往三营。刚才为游神吹奏的那三个吹打班子,正好用得上,他们汇聚成一套人马跟在这支队伍后面,却是各吹各的调,各敲各的鼓点子。有《将军下马》《下山虎》,也有《百凤朝阳》和《春景天》,都是欢快热烈的路行吹奏曲牌。枫岗唢呐远近有名,有民谣唱道:“七寸吹打拿在手,五音六律里边有。婚丧嫁娶没有我,无声无息蛮难过。送子参加红军是喜事,理当热闹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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