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滑稽。一个学医的人,眼前摆着一沓草纸,不是为了按方取药,而是要提笔作文。装模作样往灯下一坐,让人以为是准备赴京赶考的相公呢。
这种纸张也不适合我的水笔。正方形规格,质地厚实,内地叫它马粪纸,一般在中药铺的柜台上才能看到。乱七八糟的麦秸杆横在纸面,使笔画不能连贯,笔尖也开叉了。瞧,它还洇墨水,一洇就是一滩,乌云般散开着。
这是阿克洛哲去年路经康巴时带来的。他说,虽然粗糙了点,在这里却是稀罕之物啊。
他的话也许是真的,因为我看到,他自己也拿这种纸来写字。他握着用竹片削成的鸭嘴形藏笔,蘸着用灯炱炮制的藏墨,写下一些非常漂亮的长脚体藏文。和我这些既复杂又呆板的方块字相比,阿克洛哲笔下的藏文字母显得雍容华贵,仿佛踩着高跷列队出场的绅士。
夜已深了,小耗子们在这儿那儿追逐嬉闹。也有的爬上桌子,在我的马粪纸上嗅来嗅去,仿佛在视察我的工作进度。如果说木道那人不是特意喜欢老鼠,至少也把它们当作与自己平等的生灵,才使它们显得如此顽劣。
这里是次仁拉康西楼下的一间客房。四壁上下皆由木板装成,走在地板上,“咯吱咯吱”响个不停。由于天气已暖,炕下没有煨火,感觉有点潮,还有陈年的霉味。可是对我来说,有这样一间房子安歇下来,已经是从地狱荣升天堂了。
粗糙笨重的板壁和窗框里,有轻微而节奏明快的叩击声传出来: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据说那是树木的精灵躲在里面,每逢夜深人静的时候,就需要出来透一透气。
院子正北方小经堂的后面隐藏着一个岩洞,据说以前是个虎穴,如今却住着一位从不露面的仙女。那么,仙女是不是也会趁着月色翩然而出,在长满藏红花的花园边载歌载舞呢?
从窗户望出去,下弦月淡然若无,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对面二楼上还亮着灯,阿克洛哲的身影投在窗上,放大了许多。
阿克洛哲的话一般让我听不大懂,但能够听懂的部分,似乎颇有道理。他在给我这些纸张的时候说,拉杰,你带着妹妹逃离家乡哇寨,好不容易找到木道那,可是,为什么又要不声不响地离去呢?对你来说,那种没有止境的奔跑并没有意义。现在,该是停下你的脚步的时候了。
他还说了这样的话:“不要把木道那仅仅看成是一个避难所。它应该是一个实验场所。我们每个人的一生,不论高低贵贱,不论身在何处,都应该是一次不可多得的实验。如果我们一味随波逐流,有意无意地选择逃避和放弃,终将无法验证生命能够达到的高度。木道那给了我们这个机遇,那么就让我们试试吧。你是个文化人,应该记下这个有意义的过程。当然我也在记,只是用不同的文字、不同的形式而已。”
我需要从这些费解的话里面找到与我相关的部分。无论怎样,作一个记录者的任务,看起来是无法推辞了。
可是现在,一个初来乍到的汉人,该记些什么呢?几天来,阿克洛哲穷于应付木道那的混乱局面,似乎一时还难以腾出足够的精力,着手他所说的什么伟大的“实验”。
那么,就让我先记下一个姑娘的名字吧。她叫白玛,阿克洛哲的女儿。
[阿克洛哲是喇嘛,至少看上去是喇嘛。喇嘛怎么会有女儿?当然,这样的疑问由我提出,显然是不合适的。]
在此写下这个名字,不仅仅因为她的美貌。她有恩于我。即使我明天重新逃掉,也会带着这个名字一起逃掉的。
补记五月十六日事
掐指一算,我和妹妹来木道那已经六天了。
木道那是当地藏语,意思是流浪者之家。为此,我和妹妹放弃了投奔别处的打算,专门找到这儿来的。 木道那寨子在一个小盆地的阳面。四周是重叠的山,外面又是空阔得让人绝望的草地。当然,东南部也有不知面积多大的森林。这使它显得十分隐秘,不容易找见的。
当我们从东边山口看见掩蔽在树丛中的一些木屋时,误以为闯进了传说中的什么地方。寨子前有平坦的草地,有一道清亮的河水。小河边三三两两长着些高大的云杉。在草地E投下墨绿的影子。P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