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蒂耶住宅区位于阿姆斯特丹街和克利希街之间。通过克利希街上的一道栅栏或阿姆斯特丹街上一扇总是敞开着、能通汽车的拱形门可以进入一个院子。这个院子就是蒙蒂耶区,标准的长方形,一些独幢的小楼掩映在建筑群平整的高墙之下。这些宅邸高处的玻璃窗上配着摄影师们惯用的窗帘,里头应该住着些画家。人们猜测那些楼里可能堆满了徽章、锦缎和油画,油画上画的也许是放在篮子里的小猫或玻利维亚部长的全家福,默默无闻却又才华横溢的大师住在这里,屈从于官方的订单和酬劳,幸而有蒙蒂耶外省般的宁静庇护着,免受忧虑的侵扰。
但每天早上十点半和下午四点,某种躁动会打破这样的宁静。因为小小的孔多塞中学的校门正对着阿姆斯特丹街七一号,学生们把蒙蒂耶的院子当成了自己的总司令部。那里成了他们的“沙滩广场”。如同中世纪的广场一般,那儿既是谈情说爱、游戏玩耍的场地,也是邮票、弹子的交易所,甚至还是模拟法庭宣判罪犯并执行惩处的危险之地,捉弄新生的把戏会一直持续到课堂上,那些费尽心机的安排常常令老师们惊诧不已。五年级的孩子是可怕的。下一年,他们就要升入四年级②,搬到科马丹街,将会看不起阿姆斯特丹街,他们会变个样子,不再需要书包,而只用一根带子和一块小方巾把四本书包起来。
但在五年级,孩子们身上依然存在着那一股顺从于童年隐秘天性的力量。某种动植物的本能,叫人很难察觉,因为那种本能并不会比某些痛苦的回忆更易留在人们的记忆里,而孩子们一看到大人,便会沉默。他们一声不吭,重新显出那副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模样。这些伟大的演员们,瞬间便会像动物那样竖起全身的刺,或者,如植物般以一种柔弱姿态来武装自己,而不泄露一丁点他们宗教里的黑暗仪式。我们几乎无从知晓——他们的世界同样牵涉到诡计,受害者,立即处决,恐怖,折磨和牺牲。具体的细节不为人知,忠实的信徒们掌握着某种特殊的表达方式,令偶尔听到却未曾亲眼目睹的人也无法理解。孩子们之间所有的交易都以玛瑙弹子或邮票进行。供品将小头目及那些被崇拜的小英雄们的口袋撑得鼓鼓的,叫喊声掩盖了秘密会谈,我设想若躲在奢华之中的某个画家,拉开那些暗房幕布般的窗帘,眼前的孩子们也很难为其提供他所钟爱的题材,比如《打雪仗的通烟囱工人》《热手游戏①》或《可爱的顽童》。
那天晚上,下着雪。雪从前一晚开始下,悄悄地为这个世界换了一种布景。蒙蒂耶仿佛经历了时光倒流;地上的雪渐渐消失,而在蒙蒂耶却越积越厚,似乎只有这里在下雪。
来上课的学生们践踏、跺踩、挤压着雪地,终于在泥泞坚实的地上留下了几道划痕。肮脏的雪沿着排水沟形成车辙。最后,只有那些独幢小楼的墙面、挑篷和台阶上还积着雪。轻盈的雪在窗户的防风衬垫、门楣上结成了厚重的雪块,然而,这些雪块非但没有令线条变得粗笨,反倒让空气中飘忽着一种氛围,一种灵气。多亏这会反光的雪现身了,带着镭射般的柔和,令豪华的灵魂穿越石墙,它变成这柔软光滑的绒面,让蒙蒂耶被魔法缩小、填满、点亮,成为幽灵的沙龙。
底下的场景却没有那样柔美。昏暗的煤气灯映照着一片空旷的战场。地面仿佛被剥了皮,薄冰的伤痕下露出高低不平的石板;下水道出口的脏雪积成利于埋伏的斜坡,阵阵刺骨的寒风不时将煤气吹散,阴暗的角落隐约透着死亡的气息。
视觉因此发生变化。那些小楼不再像一座离奇剧院的包间,而仿佛是因为敌人来临,故意熄灭灯火、闭门掩藏的居所。
这场雪,令蒙蒂耶不再是对杂耍艺人、刽子手和商人自由开放的广场。它赋予这个院子另一种特殊的意义——打雪仗的战场。P3-7
他拥有一切灵动流畅、抒写微妙的天赋,源源不断的诗意,能抓住所有人与事物可笑之处的那种机敏绝顶的才智,生动明澈的精神,以及一笔当成零花钱的巨额财富!巴黎最富有灵气、最才华横溢的人,王尔德和尚福尔的混合体,他自知命中注定要成为这样的人。
——莫里斯·马丁·杜·加尔
这本书自己超越界限,变成了神话,循着因保罗和伊丽莎白的奢侈而激荡的青春精神,以及那场雪映射在情节上的某种致命光亮。无可否认,这部作品施展着一股魔力,激起了年青人既渴求又排斥的不安。我眼看着它反过来对付我,那些粗暴的灵魂紧随我不放。
——让·科克托
《可怕的孩子》发表于一九二九年夏天即将来临之际,收录在贝尔纳·格拉塞①主编的冠以傲慢标题的“随性所至”丛书中。那一年,科克托三十四岁,已经声名卓著,但《可怕的孩子》一经出版,反响之强烈非比寻常,因此,在这里重现莫里斯·马丁·杜·加尔②于一九二九年发表在《文学新闻》上的评论文章,在我们看来很有意义。
让·科克托及他的《可怕的孩子》去年,当让·科克托宣称他不再写作时,我根本不相信。现在,《可怕的孩子》刚刚出版。我没说错吧?这已不是第一次他告诉我们类似的决定。他已经写了太多而无法停笔;况且,他不正是在写作中探求自我吗?支配以及讨好大众的需要——虽然让·科克托自己并不总是承认——与退隐和沉寂也不相符;他需要那些对他怀着友爱,或者我更想说,怀着爱的读者,他需要充满青春、纯真与未来的信徒。没入会看到他去哈勒尔①;他是一株巴黎的植物,一位敏锐、迅捷而又精致的工匠,继承了皇室高雅的传统,喜欢糅杂各种风格,令一切都显得无比迷人,甚至呕吐都可以成为一种美;他就爱把戏剧搬上舞台,爱构思布局,爱为自己挑选领带,他优雅细致、注重细节,直到夸张的边缘才戛然而止,时常还带点遗憾②。
一个天才儿童!——人们如此定义他。他拥有一切灵动流畅、抒写微妙的天赋,源源不断的诗意,能抓住所有人与事物可笑之处的那种机敏绝顶的才智,生动明澈的精神,以及一笔当成零花钱的巨额财富!巴黎最富有灵气、最才华横溢的人,王尔德①和尚福尔②的混合体,他自知命中注定要成为这样的人。《职业秘密》与《公鸡与小丑》③证明了他对于悖论和教条式的行为准则之敏感,进发出智慧和荒诞的火星。他的目标在更高处:终其一生,他都将以行动来竭力对抗身处的那个社会阶层,这个阶层无节制地吹捧他的才华,而他却对自己颇为轻视;他羡慕纪德④在新教氛围下成长的童年,虽然说那种教育会令他痛苦,同时,他又比任何人都梦想过上一种新的波西米亚式生活。他或许希望自己能在外省出生。因为他不够朴实,而头脑又过于清醒!从同音异义的文字游戏到诗歌,从有趣的物理到让一保罗⑤的梦,再到兰波的反叛,这是他一路走来的历程,“逃遁的历程”。成为诗人,只是诗人。不惜一切代价⑥!
从右派转变成极左派,这在政治上非常少见。但让.并斗--克托在文学上也是极左派①吗?有人若是这样以为,那就锗了。只不过,《可怕的孩子》的主题令人有点困惑,这是可能的,因为他描绘了梦境与潜意识,那是超现实主义保留的猎物。这是一本令我看完后,对作者怀有无限赞赏之情的书。这是他的杰作,这部小说表现出一种丝毫不令人反感的独创性,了解他的A则从中看到原本就属于他的特质。完美的风格:句子简练而有力,没有过分的渲染,没有无用的晦涩;透彻明晰的笔法所营造的神秘!可那些孩子是多么可怕啊!这在生活中存在吗?我们认识这样的人吗?如此地出入意料!法国文学里,第一次将孩子们送往地狱!或许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处地狱!他们创造了一个幻想的世界;伊丽莎白十六岁,她的弟弟保罗比她小两岁;他们生活在蒙5特街一套小公寓中,一个令人无法想象、乱七八糟的房间里。“他们的父母呢?”你们可能会问我。这是个问题,至少,对你我而言.
母亲年纪尚轻,是个寡妇,丈夫先抛弃了她,而在濒临死亡之际又回来,死在他们共同的家中。瘫痪令她只能在隔壁的房间躺着;女儿扮演着看护的角色,因为她总是在玩耍中扮演各种角色。她特别喜欢玩“游戏”,他们的“游戏”就是在某种半清醒的状态下,超然于时间和空间之外的幻想。“满地的盒子,衣服,毛巾。已经抽丝的小地毯。在壁炉上面,放着一尊半身石膏像,上面被人用墨水添上了眼睛和胡子;四处有用图钉固定的杂志,报纸,节目单,都是电影明星、拳击手和杀人犯的照片。”这是怎样的一个布景!但这些孩子能随心所欲地改变一切:他们只须“出发”。是的,在这部诗意而又残酷的小说中,他们会出发去让·科克托精心描述的领域。是哪种神秘的毒品作用在这些孩子们身上?我们无从探究,或许他们只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迪普雷①的任何一位读者都会说,若这种对幻想的狂热不是由中毒引起的,那就一定属于持久性幻觉型精神病,由此我们还诊断出一种普遍的小儿麻痹症;遗传的阴影笼罩着伊丽莎白和她的弟弟,作者对此没有丝毫的掩饰,因为正是它令那位瘫痪的母亲在三十五岁时猝死,通一简单、双重的遗传证实了我们的诊断。让·科克托仿佛移见到我的评注,他有意安排一位医生作为这个家的老朋友,在母亲去世后,由他照顾这两个孩子。这说明了什么?他不够专业:孩子们长大了,继续生活在这样思想混乱的状态里,却没有入发现任何不正常的迹象?包括这个医生?为什么保罗孔多塞中学的同学热拉尔,这个完全正常且有强烈资产阶级倾向的孩子,也会愿意住在那个总是上演着玄妙、病态的“游戏”的房间里?
让·科克托枉费笔墨对我们说:“……房间里的空气比外面的更轻。罪恶就像某些细菌一样,根本无法适应这里的高度。”那里充斥着令我们震惊的东西。还有,热拉尔急切地促使他的叔叔带上那对姐弟一起到海边度假。妙就妙在这一断裂的时刻:伊丽莎白和保罗只能生活在巴黎的那个房间里,于是他们就以偷无用的东西来消磨时光、寻乐子。
接着,伊丽莎白和一个非常富有的美籍犹太入结婚了,他是一个脚踏实地的人,然而他将以最快的速度死于一场车祸;所有人都住进了米夏埃尔的公寓,他们在那里的一个长廊中(那不应该如一五五页①上所讲的“既是弹子房,又是书房,又是餐厅”——因为这样的话,据我所知,就是一个半长廊),依着原来房间的式样,建起一个新的房间,有屏风、沙发、垫子以及附有插图的杂志。但是,伊丽莎自在当模特期间结识了孤儿阿加特(伊丽莎自在一所时装公司曾有过短暂的模特实习经历,那是在她更为短暂的婚姻之前),而阿加特爱上了保罗。伊丽莎白一想到自己可能要与弟弟分开,那个将他们与真实世界隔离的“游戏”将要中断,便绞尽脑汁令他们的结合化为泡影。阿加特最终嫁给了热拉尔——他们具有同样的资产阶级气息——(至此)仿佛一切都已交代完毕。但爱着阿加特的保罗却吞服了毒药,毒药是并无恶意的达尔热洛送的;达尔热洛即我们在第一幕里就看到的那名顽劣粗野的学生,在蒙蒂埃住宅区,他朝保罗扔了一个雪球,雪球里面恶毒地藏了一块石头。这部小说以一个白色的球开始,以一个黑色的球结束,科克托很喜欢这样的象征手法。于是,保罗因绝望而服毒自杀。伊丽莎白突然到来,这里出现了强烈到惊人的一幕戏,毋庸置疑:那几页是科克托有生以来最出色的文字。看到自己的弟弟奄奄一息,而且知道他已发现了自己的阴谋,他已明白是她促成了阿加特和热拉尔的婚姻,伊丽莎白同样选择了自杀,她比那个垂死的人还先走几分钟。文学中最美的自杀之一!巧妙绝伦的编排!
最终的悲剧包含了某种寓意:若我们无法顺应自然,自然迟早会迫使你消失!还需了解真正的诗歌是否致命——我不认为如此,因为生命应该得以绽放,而诗歌正是生命之花。
他太聪明,可人永远不会太聪明,让·科克托为自己的才情和理智羞愧,而去找寻一片混沌的领域,他要在那里,献出自己与生俱来的一切。他应该已经到达那个领域。写到他的主人公们,科克托说:“他们本身也是一个杰作,在这样的作品中,智慧微不足道。”那么,还有颂扬的必要吗?
莫里斯·马丁·杜·加尔
《可怕的孩子》由让·科克托编著。
《可怕的孩子》简介:父亲抛弃全家,却在病入膏肓之际回家中死去;母亲年纪轻轻瘫痪在床,不久也撒手人寰。姐弟俩生活在一个布景奇怪的房间里,玩着独创的游戏,母亲去世后,家里的老朋友兼医生继续照顾孩子。姐姐伊丽莎白在嫁人前一刻失去未婚夫,继承了对她来说毫无意义的巨额遗产。而弟弟保罗与姐姐的好友相恋,姐姐为留住弟弟,用计促成好友与保罗的同学热拉尔结合,最终酿成悲剧,姐弟俩怀着超乎伦理的感情双双自杀。
让·科克托(Jean Cocteau,1889-1963), 法国当代文学史上一位多才多艺的怪杰,既是诗人,小说家,剧作家,散文家,评论家,又是画家、电影艺术家、舞蹈设计家,是一位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先锋大师。
《可怕的孩子》发表于一九二九年夏天即将来临之际,收录在贝尔纳·格拉塞①主编的冠以傲慢标题的“随性所至”丛书中。讲述了父亲抛弃全家,却在病入膏肓之际回家中死去;母亲年纪轻轻瘫痪在床,不久也撒手人寰。姐弟俩生活在一个布景奇怪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