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拉林紧紧抓着女儿戴手套的小手,父女俩脚底下的雪发出嘎扎嘎扎的响声,嘴里呼出的热气化成团团银雾——他们正穿过扎戈尔斯克高墙环伺的庄园、俄罗斯拉多涅兹的守护神圣谢尔吉耶夫的圣三一修道院。索拉林跟女儿把能找到的衣物,外加厚厚的羊毛围巾、哥萨克毛皮帽和厚大衣全包到身上,裹得严严实实。本该是温润如春的季节,却竟然遇到寒潮来袭,寒风彻骨。
他为什么要带女儿来俄罗斯,回到这片埋藏着伤痛回忆的土地?在斯大林统治时期,在那个死亡之夜,你以为孩提时代的他没有亲眼目睹家毁人亡吗?他被丢进乔治亚共和国一家孤儿院,之所以能够熬过那里的严厉管教,和少年先锋营凄惨漫长的岁月,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发现这个叫亚历山大·索拉林的男孩非常会下象棋。
妻子凯特央求他别冒险带他们的孩子来这里,她坚持说,俄罗斯太危险,况且索拉林自己也已二十年没有回过家乡。然而,令她最害怕的从来都不是俄罗斯这块土地,而是棋局——那场让他们两人付出惨痛代价、不止一次差点毁了他们人生的棋局。
索拉林来这里,是为了象棋比赛,一场非常关键的棋赛。这是为期一周的象棋比赛的终局。索拉林知道,这场终局突然移到远离城中心的地点举办,并不是好兆头。
扎戈尔斯克是俄罗斯最古老的修道院,仍然沿用苏联时期的旧称。俄罗斯人在圣谢尔吉耶夫的庇佑下,击退了蒙古游牧民族的入侵,因此,中世纪以来的六百年间,各大修道院形成一圈堡垒,护卫着莫斯科。眼下的莫斯科,比以往更加繁荣昌盛。博物馆与教堂里堆满旷世圣像和镶嵌着宝石的圣物匣,财库里堆满黄金。虽然财富给教会带来优势,却也因此令莫斯科教会成为众矢之的。
悲惨阴暗的苏维埃帝国轰然垮台,俄罗斯在短短两年时间里经历了开放、重整和混乱。莫斯科东正教会像浴火重生的凤凰一般再度崛起,人人把“追寻上帝”这句中世纪的古话挂在嘴上,莫斯科周边所有的天主教堂、基督教堂和新教教堂都被赋予新的生命,金碧辉煌、光鲜亮丽。
扎戈尔斯克庄园虽然位于距离莫斯科六十公里的郊区谢尔吉耶夫镇,却全部是粉刷一新的宏伟建筑。建筑物的塔楼和洋葱形圆顶上涂着蓝色、青紫色和绿色的油漆,艳丽非凡,如珠宝般熠熠生辉。索拉林心想,这就好比七十五年的压抑再也封藏不住,猛然间炸出五彩缤纷的颜色。可他也知道,这些堡垒的围墙之内,黑暗依旧。
尽管外表改变了,但其内部的黑暗,索拉林再熟悉不过。似乎是为了证明这一判断的真实性,高高的胸墙和里层围墙上面,每隔几码便站着一名警卫,个个穿着高领黑皮夹克,戴反光太阳镜,臂下绑枪,手持无线对讲机。这种人不管在哪个时代都是一副德性,当年如影随形紧跟苏联顶尖象棋大师索拉林的克格勃便是如此。
索拉林知道,这里的警卫就是恶名昭彰的特务机关、全俄罗斯称之为“莫斯科黑手党僧侣”的成员。据传,俄罗斯教会跟不满现状的克格勃分子、红军以及其他“民族主义者”组织暗中结成一个无恶不作的同盟。事实上,这正是索拉林最担心的一点,因为今天的赛事就是由扎戈尔斯克僧侣安排的。
父女俩走过圣灵教堂,穿过庭院,向比赛地点圣器室走去。索拉林低头看向女儿亚历桑德拉——小榭,她的小手紧紧抓着他的大手。小榭抬头对他微笑,碧绿的眼眸充满自信。看着美丽的女儿,索拉林的心都快要碎了。他和凯特何德何能,竟孕育出如此美妙的生命!
索拉林以前从来不知道恐惧,他不知真正的恐惧为何物,可当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他就懂了。此时此刻,他努力不去想那些站在墙垣上虎视眈眈地俯望着他们的荷枪警卫。他知道,他正带着自己的孩子走入虎穴,每当想到这一点,他的心就揪成一团,但他知道棋赛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象棋是女儿的一切。没有象棋,小榭就像鱼儿离开了水。也许这得怪他,因为小榭得了他的遗传基因。尽管所有人都反对,她妈妈表现得尤其激烈,可索拉林知道,这场比赛一定是幼年小榭此生最重要的比赛。P1-P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