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过去时代的诗与人)》由张定浩著,稍微仔细的读者,会发现本书的编排有古怪的次序,它从曹植开始,下探至李白,转而逆流到曹操这里,进而上溯《十九首》、《诗经》,又掉头朝向《楚辞》以降。我的初衷,是沿着曾国藩《十八家诗钞》的次序,从曹植开始一个个读过来也写过来,但由于怠惰,同时也因为我有点拒斥按部就班的写作,希望自己能够忠实于彼时彼刻的阅读感受,只写真正新鲜有体会的东西,所以,在陆续写完阮籍、陶潜之后,虽然我也仔细读了鲍照和大小谢,但还是没有立刻去写他们,而是先写了李白。写完李白,我发现自己对古体诗的兴趣要远大于近体诗,于是自然要去钻研古体诗的两个源头,《古诗十九首》和《诗经》,尤其是《诗经》,更是丰饶无尽,我暂时也只有能力略取一瓢自饮而已。书末的《九歌》一篇,受当时心境影响,本意是从《楚辞》开始,牵扯出历代一系列所谓“情事杂沓,诗不能驭”的作品,预计写九节,但实际只写了五节就力不能支,勉强还用“九歌”的名字作数。这阅读和写作的整个过程,现在想来,有一丝跌宕自喜的味道,仿佛隐约在向朋友编的自选集《读书与跌宕自喜》致意,于是我就在文章编排次序上尽量将之保留了下来。
《既见君子(过去时代的诗与人)》由张定浩著,本书主要内容:读过去的诗,也是在说当下的事。诗中虽处处有鸟兽草木,但它们从来都是人世的投影。鸢飞鱼跃,是人的境界;黍稷方华,是人的情感。兴观群怨,事父事君,都是和人息息相关的事情,处处都基于对过去的理解和认识。因而,这本《既见君子(过去时代的诗与人)》正是通过努力触碰和谈论一些最优秀的古典诗人,来丰富和安定自己当下的生命。
1迷失
开始读子建,还是两年前在一家图书公司的时候,那时候是因为在翻曾国藩,曾国藩编过两本选集,《十八家诗钞》和《经史百家杂钞》,于初学者,都是很好的书,便想依序读下去。十八家诗人第一家,便是子建,入手的是赵幼文的《曹植集校注》。
赵幼文出身音韵世家,祖籍安徽,后迁徙至成都。他的儿子赵振铎有文章口述家世,其中说到祖父,也就是赵幼文的父亲赵少咸,在四川保路运动中牵连入狱,狱中无事,请家里带了一本《说文解字》消磨时日,在狱中看了几个月,由此奠定一生学问方向。这段经历有点像茨威格的《象棋的故事》,由此可见,《象棋的故事》并非小说,而是人生治学的一种象征。赵幼文一生治《三国志》,在西北大学讲三国,连窗台外都站满学生,后来从成都调到中科院历史所,却仅是为了给郭沫若写《蔡文姬》提供史料帮助。
赵幼文的曹植注本,成稿于文革前,对丁晏《曹集铨评》、朱绪曾《曹集考异》,以及民国黄节《曹子建诗注》多有参考,诗文按编年体排列。此书于文字及考据上自然值得信赖,算是今人唯一的曹植注本。但在解诗论人这个层面上,我觉得尚不如黄节,毕竟,黄节是诗人,而赵只是学者。加上自己也是初读,能借此疏通文意,再抄了不少句子,便已觉得很好了,并谈不上什么心得和触发。
这么胡乱看了月余,这个立志沿着《十八家诗钞》次序读书的计划便搁下了,就像我做过的无数件事情那样。
再次读子建,是近期的事,是带着事情去读。
但丁说,在人生的中途,我忽然迷失在大森林里。学习时代和漫游时代都结束后,就是会有这样的迷失。于是,有维吉尔出来引但丁,入地狱上天堂。但这个天上地下,其实,是但丁自己找到的。找到了以后,才有维吉尔这个形状。2园有桃
钟嵘云:“魏陈思王植,其源出于《国风》。”《国风》是我爱看的,我喜欢方玉润解《诗经》,有情怀,有见识。我以前工作的出版社书柜里有一套《诗经原始》,那时候常取出来翻看,书虽旧,却是放旧的,因为并没什么人去看。那个出版社早先旧版藏书颇丰,后来从新华路洋房搬到福州路写字楼,大多书籍或散失或折卖,老编辑提起来都心疼,就我看到的,已经都是一些不得不备的常见书了,而《诗经原始》倒是之前没见过。说起来我还很怀念在出版社工作的那一年半,有时间,有书看,有乒乓球打,有围棋下,还有一些很好的年轻同事。所以我离职的时候,悄悄把这套《诗经原始》给带走了,算是给自己留一个念想。
《国风·魏风》里有一首诗,叫作“园有桃”,以前我却没有在意过,最近才看到,觉得很好。诗是这样的:“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我开始没明白,为什么桃子端上来的时候,那人便会忧伤。前几天去南汇看桃花,出租车司机说八月还有品桃节,想到大颗大颗的水蜜桃端在果盘里,应该流口水才是,为什么要忧伤?
便去读方玉润,他说,“园有桃,或以为兴,或以为比,或以为赋,朱子亦不能定,以为诗固有一章而三义者”;又说,“其实主兴者居多,而语气终未得”。可见并非我一人糊涂。说起来,看清人注诗时常会气得半死,往往是把一句话拆了,引几个出处就完了,到底在此处合起来是什么意思,就不继续说了,也不知道是不清楚,还是太清楚了不用说。方玉润就不是这样,他也会很生气,说他们“含囫滑过,毫无意义”。方玉润对“园有桃”的解释,是讲“园有桃”暗指“国有民”,贤人见园中有桃,就想到国中民亡,这是见一处的完满而思及另一处的缺失,故忧之。这当然是正论了,古人面对《诗》是很认真的,“读书贵有特识,说《诗》务持正论”,不敢开玩笑。不过我不是在注诗,也没有家国之忧,所以我看这“心之忧矣”,总是想到那个忧伤的个体。
从“灼灼其华”到“有蒉其实”,在桃树的一生来讲,可以算作完满,因为已经看到结果,而且是可以骄傲地端到台面上的果实。但是一个人呢,他一生的果实在何处?这种联想是很自然的,香港早年有部成人电影,就叫作“蜜桃成熟时”,当然了,真的看过这部电影的人,多半那时恰还是未成年人。
P002-005
这本小书的写作始于2008年4月,断断续续直至2012年末,确切来讲,它并不是一项有计划的学术研究或创作,而只是人生迈入中途之际某种感情危机的产物,或者,是一个以写诗为志业的人发觉不会写诗了之后的产物,表现的形式则均是通过努力去碰触和谈论一些最优秀的古典诗人,来丰富和安定自己的生命,因此,其中必然带有自己最值得珍视的生命痕迹。
进而,这样的碰触和谈论,又好比是朋友问执手相见后写的一首磕磕绊绊的长诗,诗言志,而志便是你心我心。
稍微仔细的读者,会发现本书的编排有古怪的次序,它从曹植开始,下探至李白,转而逆流到曹操这里,进而上溯《十九首》、《诗经》,又掉头朝向《楚辞》以降。我的初衷,是沿着曾国藩《十八家诗钞》的次序,从曹植开始一个个读过来也写过来,但由于怠惰,同时也因为我有点拒斥按部就班的写作,希望自己能够忠实于彼时彼刻的阅读感受,只写真正新鲜有体会的东西,所以,在陆续写完阮籍、陶潜之后,虽然我也仔细读了鲍照和大小谢,但还是没有立刻去写他们,而是先写了李白。写完李白,我发现自己对古体诗的兴趣要远大于近体诗,于是自然要去钻研古体诗的两个源头,《古诗十九首》和《诗经》,尤其是《诗经》,更是丰饶无尽,我暂时也只有能力略取一瓢自饮而已。书末的《九歌》一篇,受当时心境影响,本意是从《楚辞》开始,牵扯出历代一系列所谓“情事杂沓,诗不能驭”的作品,预计写九节,但实际只写了五节就力不能支,勉强还用“九歌”的名字作数。这阅读和写作的整个过程,现在想来,有一丝跌宕自喜的味道,仿佛隐约在向朋友编的自选集《读书与跌宕自喜》致意,于是我就在文章编排次序上尽量将之保留了下来。
在严格意义上,本书之所以有现在的模样,完全得益于张文江老师给予的鼓励和点拨。他有一回对我说,好的文学,是把生命的一部分放到文章里去,但也随之要消耗生命。如果处理得不够好,支出大于收入,会积累起种种的怨,故而尚有不足。所以在好的文学之上,有志之人,还要再寻求写作的更高境界。这些年来,无数个周五下午在张老师家听课的时光,让我在学校生活结束之后,依旧能享有学习时代的诸多乐趣,并不断领受滋养和激荡,这是多么幸运的事。
这些文字,曾相继发表于梁捷、周鸣之的《读品》电子刊,魏振强老师的《安庆晚报》,贾勤的《延河》,以及周毅老师的《文汇报·笔会》副刊和李庆西老师的《书城》杂志。他们对我的文字照单全收,我很感激。扬之水老师拨冗阅读书稿,细心指出几处引文错误,其谦和平易,令我感佩。另外特别要感谢我的编辑顾晓清,愿意冒险接受这样一本单薄的书,并把它做得如此精致。
黄德海和汪广松见证了这本书的写作过程,也是最早的读者,和他俩的砥砺切磋,是我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谢谢我的家人,包括我的女儿斯可。我写出这本小书最初文字的时候,她还没有来到我们中间,如今她已经上幼JLI~T。
很多年来,我的朋友们一直以听酒醉后的我哼唱荒腔走板的《爱的代价》为乐。前两天,一个朋友在台湾听李宗盛的演唱会,想到了我,于是写信向我推荐李宗盛的一首新歌,《山丘》,我此时一边写后记一边听这首歌。在歌里,他唱道:“说不定我一生涓滴意念,侥幸汇成河。”我就记起以前写过一首诗,前两句也有类似的意思:我们最后总是会坐在台阶前,把雨滴和青草编织成河流。或许,这本小书,本就是一条涓滴意念汇成的小河,在它的尽头,是未知的海洋。谢谢阅读这本书的你们,耐心和我一起走到海边。
张定浩
zhang_dinghao@163.tom
2013年10月4日于E海
先是挑着看,然后又通读一遍,真是很喜欢。且时或想起十几年前草写《诗经别裁》时的情景,觉得心态竟是十分相似,然而却是很久没有这样去读诗了,羡慕,更是钦慕“既见君子”的与古人相会,除了体贴也还有贴心的想象。虽然是个人化的,但是我却忍不住悄悄相随成为约会的窥视者,收获了一腔欢喜。
——扬之水(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
作者写过去时代的诗与人,也是叙说当下。诗歌不仅让人“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更印证着我们生命中的缺失。将自己读诗体验付诸这样一种本真的叙事,是令人称羡的创作,这其中有一点天真,一股灵气,还有深沉而细腻的襟怀与情感。
——李庆西(《书城》杂志执行编委)
在这些文字尚未被收束起来印成一册书时,我曾一篇篇搜集它们,打印了带在上班路上看。你看到你心里最深的困苦无告,作者都帮你说了出来;你看到一代代伟大深邃的心灵,是怎样在人世跌宕;你知道了这些都是必须要走的路,你会通过这些桥,去往更开阔的地方。对于这样一本书,除了读、摘抄和体会,很难再说更多。我不吝啬用“最好”来形容它——这是我读过最好的写古典诗歌与诗人的书,里头每一篇都是最好的怀人文章。
——肖海鸥(读者)
我一直想谈谈那些过去时代的诗与人,不是做文学批评,也不是做考据翻案,约翰逊《诗人传》那种,我更是没有资格,也觉得于己无益。倘若硬要为自己的谈法寻个究竟,或者可以用“安得促席,说彼平生”这句陶诗来比附。T·S·艾略特在《安德鲁·马韦尔》的开头说道:“这里没有任何翻案文章要做,谈论他只是为了有益于我们自身。”张文江老师在讲丹霞天然禅师的时候说:“好玩的是我们自己。”他们的这些话给我开辟出一条道路,至于能通向哪里,自己也不能确定。
——张定浩(本书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