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死之前,我到底会想什么?
对一般人而言很愚蠢的问题,在医院这个封闭的空间内,却有一种真实感。人从诞生的那一刻就开始走向死亡。虽然平时都刻意遗忘这一点,但在这里却不得不意识到这个简单的事实。无论进行多么完善的治疗,都只是暂时的拖延。即使病人可以自己走出医院,终有一天也会再度回来,最后再也无法靠自己的双脚离开。只是不知道那一天到底是现在、五年后、十年后,还是数十年后,总之不可能是几百年后。如果以十为单位计算,绝对是可以用双手数出的岁月。因此或许应该领悟到,人只是消耗有限热量的有机体而已。但到了那个时候,人可能已经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
我搭电梯来到三楼,准备去吸烟区清理烟灰缸。推车的轮子发出咔嗒咔嗒的干涩声音。已经下午五点多了。从上午九点门诊开放后就人满为患的医院,下午三点门诊结束后恢复了宁静。包括住院病人、医务人员、行政人员和像我这种打工的清洁工在内,医院里的人超过三百个。但这些人总是好像有所顾忌一般,静悄悄的。
我慢慢地走在安静的走廊上,不时和熟识的病人打招呼。吸烟室内空无一人。我去一小段距离之外的护理站看了一眼。虽然听到里面有说话声,但似乎暂时不会有人出来。把推车留在走廊,我坐在吸烟室的椅子上,从工作服口袋里拿出香烟点上。暂别了两个小时的尼古丁让大脑渐渐放松。吐出的烟在成形之前,就被墙上的空气净化机吸走了。
“抱歉。”
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我慌忙回头。幸好不是医院的职员。如果让人看到我在上班时间吞云吐雾,就算不至于被开除,至少也会招来几句数落。
打招呼的是以前见过的一个老人,应该超过七十岁了,但无法确定具体年龄。他穿着住院病人专用的检查服,尺寸明显太小了。可能刚做完检查吧。老人在我旁边坐了下来,从手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身上的衣服明明没有口袋,他却在胸口附近摸索了一下,然后咂了咂嘴。我见状递过打火机。
“请用。”
“哦,不好意思。”
老人说着,用我的打火机点了火,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的前端燃起红光。然后,他“啊……”地感叹一声,好像肩膀以下都泡进了热水那般舒服。
“太棒了。”
老人慢慢吐出一口气,发自内心地说道。他握着打火机,沉醉地闭上眼,仿佛在享受烟雾渗透到身体每个角落的过程。
我们的前方,贴了一张讲解如何预防流行性感冒的海报。
“外出回家,立刻漱口。”
看来,医疗技术还不是太发达。
“医院这种地方,”吐完第二口烟,老人小声嘀咕道,“实在很奇怪。”
我看着老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正看着海报旁的住院膳食菜单,继续嘀咕着:“这里有个很奇怪的传闻。”
“是吗?”我应道。
“对。”老人点头。
“有传闻啊……”我也看着老人看着的菜单,说道。
“有,真的有。”老人依然津津有味地吸着第三口烟,点了点头,“可能因为大家都闲得无聊吧。” 今天是二十六号,星期一,晚餐的菜色是烤鳟鱼,芋头炖香菇、小黄瓜卷心菜味噌汤。小黄瓜卷心菜味噌汤?
“什么传闻?”我问。
“什么传闻都有。”老人说,“大部分都无关紧要,比方说护士长和外科主任有一腿,二楼西栋的男厕所里有某个死于医疗事故的病人的幽灵,还听说医院把副作用过强而遭否决的药物改了名字,继续给病人服用。反正大多都和罪恶无关。”
“哦,哦。”我点点头。
明天的早餐是面包配水果酸奶、四季豆西红柿沙拉和茶。面包配茶?
“不过,其中也不乏带着罪恶的传闻。”
“有吗?”
“当然。最妙的就是必杀天使的传说,只有很少的长期住院的病人才知道。很奇怪,这个传闻只会传到长期住院,而且是病情到了末期的病人耳中。太不可思议了。难道是传闻本身具有这样的力量,只让有需要的人听到?也许真有这种力量。我是听一个叫槽崎的人说的。你认识吗?他上星期之前还在这个楼层。”
“不。”我这么回答。
“他死了,不过走的时候表情很安详。”
“是吗?”
“对,真的很安详,好像终于解脱了。槽崎也是在死前两个星期听到这个传闻的,是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告诉他的。是不是很有趣?”
“必杀天使的传说到底在说什么?”
“嗯,这个嘛,”老人笑着说,“据说这家医院里,有人可以帮即将向死神报到的病人实现愿望。只能有一个愿望,但一定会在病人离开人世之前为他实现。人是顽固的动物,面对死亡时总会心有不甘,无法看破红尘、清心寡欲,像和尚般六根清净地离开人世。既想吃一顿大餐,又想搂一搂美女,类似的欲望不胜枚举。但除此之外,绝对会有一个无论如何都放不下、希望在死前实现的心愿。”
“是吗?”
“那当然。”老人说,“所以我才觉得这个传闻是罪恶的。知道不可能实现的话,人就会说服自己放弃,就算无法彻底放弃,也会假装放弃了。但听到这种传闻,会让人死也不瞑目。所以我才说这是罪恶的传闻。”
“这么一说,的确是。”
“虽然我没有完全相信,但这是槽崎临死前告诉我的。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临死的人没必要对我说谎。而且他去世时的表情很安详,好像一个月的便秘终于解决了,所以也让我有了小小的期待。”P4-7